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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君六件俱全
挹香接口道:“吴门一别,寒暑五更,时时念及你们姐妹,几于寝食难安。如今因严慈飞升之后,遵例丁忧而返。前几天守制葬亲,十分忙碌,今稍稍闲暇,所以特来一会。蒙询微躬,却叨安适。就是爱姐们,倒也无恙。姐姐,你自己素来可好?”

 说着对雪琴细细一看,见他瘦减肢,花容憔悴,秋娘已老,非复从前,心中十分不乐。雪琴便道:“愚姐迩来十分不济,时时有肝胃不平之症,饮食已不比从前了。”

 挹香道:“姐姐为何有此疾病?怪不得五年不见,精神觉减得多了,请问方才所说丽仙姐,如今可仍在憩桥巷否?”雪琴道:“如今不在了。

 难道你没有去过么?他如今住在干将里言桥堍矣。”挹香道:“待我来写个柬儿,去邀他来叙叙可好?”雪琴道:“如此甚好。”挹香道:“请问慧卿、雪贞可曾迁于别处?”雪琴道:“仍在旧处。”挹香道:“如此一同请来。”

 屈指一算,还有梅爱、何月娟、何雅仙三人,挹香便一齐邀请在内。写毕,命侍儿各处去邀不提。挹香说道:“王湘云、汪秀娟、钱月仙、冯珠卿四人,皆已从良而去矣。”

 雪琴道:“这也怪他们不得,终身大事,不可不为预谋。就是愚姐,因定了一个主意,所以未曾弃君而去,不然,亦不能与君再晤矣!”挹香道:“姐姐定的什么主意,倒要请教。”雪琴道:“我想风尘沦落,命薄可知。

 然既命薄,即使超脱风尘,未必就可如愿。若云抱衾与绸断非愚姐所肯从。假令勉强从良,而作小星三五,依旧受人节制,何不就在风尘中闭门谢客。

 如云后无依,愚姐早蓄余金在此,虽田舍子亦可偕老。人谓青楼为孽地,我谓青楼岂尽孽地哉?”挹香听了。

 拍手道:“姐姐达人,真超出众人之上。”正说间,忽报陆丽仙至,挹香与雪琴连忙出接。丽仙见了挹香,不胜之喜,便道:“香弟弟,久不会了。”正说着。

 慧卿、雪贞俱至,一同进内。茶毕,慧卿、雪贞也陈说了一番别离之况,又问爱卿等五人安好。挹香一一具答。不一时,侍儿归来说道:“梅爱小姐已经从了无锡汤氏。何月娟、何雅仙二人俱不知着落,大都也是从良去了。”

 挹香听了,跌足大叹道:“我金挹香上任之时,还蒙你们十几位姐妹饯别长亭,十分热闹。如今一隔五年,谁知仅剩你们四位姐姐了,繁华尽易,真个一觉十年。

 曾记得重集闹红会的时节,持柬相邀,蒙你姐妹们个个曲从,三十六个人灯舫寻,酒酣拍乇,何等热闹,何等开怀!如今东去访问,已成黄鹤,西去相亲,又言凤去,思邀几人到来叙首,谁知皆作陶渊明《归去来辞》。你想思昔抚今,能无肠断!”

 说着流泪不住,拜在丽仙怀内,弄得四人也添出无限悲伤之念。雪琴道:“这叫做无可奈何花溅泪,不如归去鸟催人。事已若斯,徒增悲感。我们且来饮酒罢。”说着,即命侍儿治酒相款。

 俄而酒席已成,五人入席。丽仙道:“如今梅公子、亦香公子都长成了,可在书馆中读书否?”

 挹香道:“都在读书。幸得梅倒也不甚质钝,今年九岁,现在习学文章。”丽仙道:“九岁已能作文,后定然跨灶。”挹香道:“这话我倒也许过他的。”雪琴道:“不知姻事可曾替他扳对?”

 挹香道:“这倒还未。我与拜林哥哥做个亲戚。他的今爱佩兰小姐今年八岁了,我写信去求庚贴,谅他无有不允的。我的小兰,意对他第二位令郎,你想可好?”雪琴道:“好朋友联姻,有何不成?”

 挹香笑道:“如今我要替他们早些定亲完姻,以尽儿大须婚,女大须嫁之礼,不让他们知识渐开,也要同我一般访寻美丽,自惹出许多悲伤惆怅的了。”

 雪琴笑道:“你是过来人,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句话说得不错的。”挹香又谓慧卿道:“慧姐姐,可知小素妹妹会做诗了。”慧卿道:“这也奇怪,还是几时做起的?”挹香道:“有六七年了。”慧卿道:“这也真个难得。”

 雪琴笑道:“小素妹本来聪明,加以挹香一番课训,自然要会做了。挹香,可是你枕上传授的么?”挹香笑道:“做诗只要知道法则,何必如此。若说做诗要枕上传授,倒要请教姐姐的诗是那个在枕上传授的?”

 雪琴听了,一把扯了挹香道:“你说我!伸手来拧挹香。挹香道:“不是,不是。你自己说着我,我故与你分辨。”雪琴道:“你再说?”挹香道:“不说了。”大家听了。

 笑个不住,来劝雪琴,雪琴方才放手。挹香见雪琴放了手,便道:“姐姐不要动气,方才我倒忘怀,妹妹的诗不是别人,乃是我在枕上传授姐姐的。”雪琴道:“你还要说么?”

 便呼了一口酒,向挹香来,得挹香一面酒痕,引得众人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挹香已饮得大醉,倒在榻上,竟昏昏的睡去。慧卿等三人见挹香醉了,各自辞归。雪琴便命侍儿端整了些醒酒的水果,轻轻的唤醒挹香。其时却是隆冬天气,雪琴怕他受寒,便去取了自己的一件银红狐皮一口钟,替挹香披了。

 又剥了两只福橘,剔去皮络,然后递与挹香。挹香吃了些,觉得酸冷,便道:“冷得很,不用吃了。”雪琴道:“我来把你吃。”

 便在自己口内取了橘中的浆儿,口对口喂与挹香。挹香吃了,便说道:“好姐姐,我吃嫌冷,你喂我吃也是一样冷的,叫我那里过意得去?不要吃了,我们去睡罢。”于是二人手挽手的来至内房,挹香替雪琴卸了晚妆,一同入帏安睡。

 明用了早膳,挹香始归。从此终间怀抱不开,常无愉,弄得心如槁木,壮志齐灰。有时节举杯枨触,有时节感咏兴悲,虽有爱卿等频频劝慰,怎能够一霎时解去愁肠百结。

 正是:泪珠洗面将毫染,诗句焚灰和酒。一腔说不尽的牢,暗中郁,到外难舒。离恨有天,娱天地矣!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金挹香自从辞官守制归来,重访旧时众美,俱杳然无存,仅剩雪琴等四人,真个风云散,迭变沧桑。回忆前情,犹是恍然在目,如今隔了十余年,众美人死的死,从良的从良,竟去了二十八人。

 浮生若梦,不觉慨然长叹。心中想道:“我金挹香幼负多情,蒙众美人相怜相爱,确是前世修来这一团的福,世所罕有。

 谁知仍旧要你分我散,岂非与做梦一般无异!其中怜香惜玉,拥翠偎红,乃是一个痴梦,花晨月夕,谈笑诙谐,无非是一个好梦。就是入官筮仕,也不过一个富贵梦而已。

 如今是痴梦、好梦、富贵梦都已醒来,觉得依旧,与未梦时反添了许多惆怅,费了许多精神,徒替他们勤作护花铃,而到底终成离鸾别鹄。真个是水花泡影,过眼皆空。我金挹香悟矣!

 桃开千岁,乃人间短命之花。昙现霎那,是天上长生之药。况父母的恩也报了,后裔也有望了,众美人已分离尽了,妾房帏之乐已领略尽了,向平愿毕,奚妨谢绝红尘,到处云游,寻一个深山隐避,庶不致他又见妾们归花谢、狼籍芳姿,而使我益添悲苦。”

 挹香想罢,非凡得意,顷刻间蠲恨消愁,清心寡,便做了一篇《自悟文》。甫稿,见门公进来禀道:“外边有个老道士,说要与老爷谈情的,不知老爷可要容他进来?”

 挹香听见道士,已有些不乐,又说什么谈情不谈情,却又十分奇异,便道:“他既有事而来,容他进见。”

 门公答应而出。不一时道士已进内厅,挹香将他一看,甚属面善,好像那里见过一次的。见他形状蹊跷,如狂如醉,便问道:“道人,你到这里来却是为着何事?”

 那道人不徐不疾的说道:“贫道因知君是个多情之辈,所以特地到来,与君谈情。”挹香道:“如今我已勘破情关,扫除情念,你不要琐琐不绝。”

 道人听了笑道:“君既参破情关,洗空情念,正不妨将情字关头,细与君之多情人议论。”挹香道:“据你说话,看你虽则道家,于情字之中,倒像领会。你且把情字谈来。”

 道人道:“情非一端,有真情,亦有伪情,不可不辨。你且听我道来。一曰痴情。如君与众姐妹十分怜惜,万种绸缪,到后来皆弃君而去,你白白的忙了一生,岂不是痴情么?”

 挹香听了道人之言,却甚有来历,便又问道:“还有什么?”道人说道:“二曰真情。试观君之待众美,不辞劳瘁,愿护名花,众姐妹亦能曲喻君心,皆相感激。

 若非真情,又岂能心心相印哉?三曰情。你与众美月夕花晨,时相缱绻,岂不是个情?四曰离情。

 你既得众美怜爱,你又恐他们各自分离,使你十分恋恋。及至凤去台空,室迩人远,又添出无限伤心之事。此之谓离情。五曰愁情。

 美人既去,惆怅纷来,又恐他们名花遭挫,思保护而不能,非愁情而何?六曰悲情。如今众美俱去,不能依旧娱,弄得抚今追昔,泪青衫,岂不是悲情么?然而世俗中这几桩却不易得,君也六件俱全,故可为天下第一钟情人。

 假令君无痴情,则真情亦不可得。无真情则情亦皆成伪。然有情必有离情、愁情相并。既有离愁相扰,其悲情亦不卜可知矣。”挹香听了。

 点头称是,乃道:“尘寰中难道竟没有如我的痴情了么?”道人道:“有虽有,第皆由好中得来。”挹香笑道:“如此我的痴情从何而见?”道人道:“君之痴情乃情之所钟,不期然而然。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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