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网红店生意爆满，等号的顾客在门外排起蛇阵。姜承望通过朋友预定了座位，步入店门，一股浓郁的汤香气如同厚厚的被子蒙过来，仿佛能渗透进人体每一个细胞。

　门外的展板介绍“山珍煲”是这里的镇店菜，照这香味看名不虚传。

　来人都夸好香，洪却心生异样，这味道香得太不寻常，大概来路不正。

　没证据还不忙下定论，三人点了菜，等菜时姜承望抓紧时间找话题，问冷欣宜是如何与洪认识的。

　见她要写字，忙说：“我这周突击学了些手语，你用手语，我或许能看懂。”

　学习目的显然是为了方便与她的交流。

　冷欣宜和他认识不过半月，闻言吃惊，随手比划：“你怎么突然想学手语呢？”

　姜承望没把洪晾一边，向她翻译：“冷老师问我为什么学手语。”

　说完似模似样地比手势回答：“我觉得有意思的，学一学，今后兴许用得上。”

　他有意掩饰真实动机，不给对方增添心理负担。

　冷欣宜又比划：“我和洪小姐是邻居，就租住在她家隔壁。前几天我在天台晒衣服，衣架不够，她主动借给我，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表达的信息量大，动作相应地复杂，洪像在观赏舞蹈，看得眼花缭，问姜承望：“你看得懂吗？”

　姜承望笑道：“我连猜带蒙理解一下，冷姐姐说她现在住在你家隔壁，前不久在楼顶晒衣服，你借了衣架给她，然后你们就做了朋友。冷老师，我说的对不不啊？”

　他能正确领会意思，已超越初学者水平，冷欣宜赞赏：“你很聪明，刚学几天就懂这么多了。”

　洪见她竖大拇指，明显在夸姜承望，听他笑脸如地显摆：“冷老师夸我聪明。”，轻笑奚落：“看出来啦，你小子没少花功夫啊，记住刚才的保证，心思得用在正道上。”

　她言辞委婉，姜承望仍怕冷欣宜见疑，忙一边比着手语一边问她：“冷老师，听说你是上海人，父母都在上海吗？”

　冷欣宜落寞一笑，回答：“我妈妈去世了，爸爸也早已经离开我们。”

　在她心里父亲已经死了，听姜承望翻译“父母双亡”也未纠正。

　洪得知冷是她仅存的亲人，姐弟相依为命，而她还是单身。

　寻思：“冷姐姐这么温柔漂亮，研究生学历，还能应聘到大学图书馆上班，条件相当不错。即便有点残疾，也不至于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她爸爸死得早，估计以前没少帮妈妈照顾弟弟，想必和冷的感情很深，为照顾他才迟迟没解决个人问题。”

　如此一想，也就难怪冷会不择手段地维护她，替她出气了。

　又听姜承望问冷欣宜：“你弟弟多大了，工作了吗？”

　洪对后一个问题感兴趣，耐心等姜承望翻译：“她弟弟和我同岁，目前正准备创业。”，听罢暗自分析：“这么说167是无业游民了？我说他怎么成天那么闲呢。”

　姜承望另有好奇点，接着问：“冷老师，听图书馆的人说你以前在上海当公务员，是份很好的工作，怎么想到辞职来榕州呢？”

　冷欣宜迟疑片刻，比划：“我弟弟想来广州发展，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所以带我一块儿来了。”

　洪和姜承望都觉这理由牵强，残疾人能考上公务员多不容易，真为姐姐好就该陪她留在上海，而不是让她抛却旱涝保收的铁饭碗，随自己到异乡开启前途未卜的创业历程。

　洪推测实情与冷欣宜的说法相反，是冷这个裙角仔太依赖姐姐，迫使她放弃原有的生活，跟到榕州来陪伴他。

　自私自利的衰仔，我要是有这种弟弟，保证天天拿拳头教导他。

　冷欣宜见他们的提问渐渐深入，心生回避，反问姜承望：“你快参加工作了，打算干什么呀？”

　姜承望坚持使用生疏的手语：“我家开了个小工厂，叫我回去帮忙。”

　姜家信奉财不白，向来告诫姜承望不可贸然对外暴家世。

　姜承望成年后也意识到富贵出身往往引来别有用心者，日常际中努力隐瞒身份，老师同学和普通朋友都以为他家境小康，天天吃着福满堂出产的调料、饼干、果汁、汽水，却不知与他们的少东打过交道。

　冷欣宜也是，刚接触时只对他的姓氏有抵触，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冷脸上还颇有姜开源年轻时的影子，姜承望偏像夏蓓丽。冷欣宜对那女人印象模糊，只认得她如今靠医美维持的硅胶脸，也就没把她和姜承望对上号。

　聊了十多分钟，服务员来上菜，第一道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公煲，黄的汤汁鲜香扑鼻，拿姜承望的话来说：“能香九条街。”

　洪吃了一块，质绵软，缺乏嚼劲，刚入口时有点味，多嚼两下便淡而无味，是普通的。

　第二道菜是爆炒基围虾，三人各夹了两只，洪眼尖，在当中发现一坨黑漆漆的胶状物，默默将咬进嘴里的虾吐进小碟。

　第三道是盐焗，泽金黄油亮，惹人垂涎，可仍是中看不中吃，嚼起来柴柴的，没经过传统高温盐烧，是用烤箱烘制冒牌货。

　她正仔细观察皮颜色，姜开源忽然在一盘苦瓜炒片里吃出异物。

　“这里怎么会有针头啊？”

　他用筷子夹起那三厘米长大头针似的差点刺破舌头的针，分辨后确定是注用针头，立刻叫服务员过来解释。

　服务员见状不敢自专，唤来领班应战。

　领班是个老江湖，一拍脑门给出合理说明：“这是畜牧站给猪注疫苗时断在猪身上的针头，我们搞餐饮的经常遇上这种情况，是厨工料理猪时马虎了，我这就让他们重做一盘。”

　姜承望释然：“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这针头是用来给猪注水的。”

　领班笑道：“注水猪哪会用这么细的针头，都是直接拿管子嘴里强灌，一次要灌好几十斤水呢。”

　余人未做怀疑，只洪按住他端盘子的手，沉然道：“注水猪也会打针的，有一种叫沙丁胺醇和保水剂的东西，注以后猪会特别口渴，再灌水就容易多了，注水后药剂被稀释，不仅检测不出，还能保证注入的水不会溢出。”

　一语惊人，领班慌道：“小姐，你可别讲话啊，本店只从正规屠宰场进货，绝对没用注水猪。”

　洪冷笑：“这儿这么多人，你想听我当场分辩吗？还是找个安静地方吧，不止猪，这桌上其他菜也有问题。”

　她念及店老板是姜承望的朋友，有心给他们留颜面。那领班机灵，忙请他们去员工休息室。洪端起爆炒虾仁，让姜承望把盐焗和公煲都带上，当着领班的面依次揭发。

　先说店里的汤是用粉油和柠檬黄勾兑的。

　领班矢口否认：“本店的汤选用生熬制，绝没添加人工香料。因为用了祖传秘方，味道特别香，好多顾客都是慕名来品尝的，是我们的主打菜。”

　洪平静驳斥：“就因为这汤太香了，用十只一年生的土也未必熬得出来。你知道一只一岁的土有多贵？按照你们的定价，真用生熬汤只会亏掉底。而且这汤里的只是廉价的，和土的口感差别有多大，经常吃的人都能区分。”

　“小姐啊，你这些话都没根据啦，就是找专家，用专用仪器也很难分清勾兑汤和真汤，你怎么能凭自己一张嘴判定呢？”

　“是很难判定，我没有确凿证据，是靠其他实证推测的。”

　洪挑起爆炒虾仁里的胶状物让人们观看，姜承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判断：“这好像是明胶啊。”

　“没错，这些就是新闻报道里的注胶虾，里面注了明胶，明胶遇热会融化出，冷却后重新凝结。现在一些不良商贩想让虾看上去新鲜满，在虾体内注入明胶，既能防止虾头凹陷、塌瘪，还能使虾增重20~30%。”

　领班听了直跳脚，怒责她污蔑。

　“你先听我说完再狡辩，注胶虾用天然明胶，对人体还无害，如果是工业明胶，那就惨了。里面有大量重金属和致癌物质，人吃了严重损害健康。你这个是天然的还是工业的，不怕麻烦，我们可以拿去鉴定。至于这盘盐焗，颜色金灿灿的就更不正常了。一般盐焗用沙姜染，染出来的黄柔和润泽，这只黄得泛荧光，摆明是用75%的柠檬黄加25%的落黄染出来的。两种都是人工素，吃多了加重肝脏负担，严重的还会致癌啊。”

　听她披这些假冒伪劣菜品，姜承望和冷欣宜目瞪口呆。

　领班脸像染了红曲粉，透过眼眶能看到他的血正在沸腾。

　“小姐，你要吃霸王餐就直说，犯不着找这么多借口！”

　狗急狂吠，打狗才派得上用场。

　洪淡定道：“你敢不敢让我去厨房参观你们的原料？汤是秘制的就不看了，但生的注水虾，注水，我看一看，摸一摸就能辨别出来，如果参观以后是我冤枉了你们，我情愿出十倍的菜钱补偿。”

　领班的气势像被掉承重柱的房子摇摇坠，识相地变脸哀求：“小姐，算我怕了你了，我帮你跟经理打报告，这桌菜让你们免单好不好？找工作很难的，拜托给我们打工仔留条活路啦。”

　洪无意砸场子，指一指姜承望，正告诫：“我也是看我这师弟跟你们老板认识，才找你来这儿对质。现在搞餐饮业是很困难，可做买卖得讲良心，你们使黑心手段卖这些劣质菜，坑了顾客的钱还威害他们的身体，说严重点是犯罪啊。下次我还会来，再发现这种情况肯定举报，不想关门趁早改进，脚踏实地赚钱才花得安心。”

　这顿饭吃得很不痛快，三人半饥半出门，姜承望找错地方，惭愧不已，再想换场子，午休时间快过了。

　冷欣宜怕他俩难堪，提议去大学附近的小吃店打尖，一人吃了一碗牛面，之后步行回图书馆。

　路上冷欣宜想和洪聊天，姜承望争当翻译机，同时与两个喜欢的，平时又对他爱答不理的女人交谈，他的心甜如饯。

　“姐，冷老师问你怎么懂那么多鉴别食材的知识。”

　听说洪爱好厨艺，冷欣宜喜盈面。

　“姐，冷老师说她弟弟想从事餐饮业，以后你可以多和他多做交流。”

　切，我看到那混蛋就火大，远着他才不会变成杀人犯。

　洪腹诽着，还得不停假笑，谁让她先误导冷欣宜，让她以为她和167是朋友呢？但愿她回家别跟167谈论，否则脸丢大了。

　送别冷欣宜，姜承望问洪接下来去哪儿，他想开车载她，被拒后仍厚起脸皮非要送到校门口。

　“姐，你和冷老师的弟弟很吗？”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刚才去餐厅的路上听你和冷老师谈起他，我还以为你喜欢那男生。”

　“你是不是化学制品吃多了，该去检查智力了！”

　洪眼中出两道火舌，燎焦姜承望发，他笑着躲开两步，思维与她背道而驰，认为自己猜中了。

　厚道人不会耍招，他迂回表态：“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将来结婚千万记得通知我，就算不送我请帖，不受我礼金，也务必收下我的祝福，这样我才能安心。”

　洪想吐槽：“你安不安心管我什么事？”

　张嘴之际，一个老太太在数米外狂呼姜承望的小名。

　“嫲嫲！”

　看到祖母，姜承望已来不及让洪回避，唐玉芬气吁吁赶上来，浑身燃烧着能烤一整头羊的怒火。

　“小望，你怎么跟这衰女在一起？她来找你做什么？”

　唐玉芬怒指洪，她刚去戏院看完越剧，顺路来工大探望爱孙，竟意外撞见势不两立的仇敌。

　洪瞧着这穿金戴银，打扮像圣诞树的老太婆也很苦恼，无言转身，对方的咒骂追兵似的围住她。

　“这衰女是个扫把星，你跟她来往也会被她克死啊！”

　每次遭逢总是无故挨骂，洪回头瞪视，唐玉芬沙皮狗般皱纹层叠的脸更显狰狞，破口哮吼，两排白森森的假牙宛如铡刀，恨不得一口咬死她。

　“衰女，你再瞪我，今天房子着火，让你们全家人都烧成炭！”

　洪忍无可忍：“唐老太，你是不是疯了，骂我不算，还咒我家里人！”

　“怎么！你害死我家老头子，我不咒你咒谁？你这害人的衰女，鬼差每天勾走那么多人，怎么不给你找个位子！”

　唐玉芬八十多了，身体不好，可还没到说胡话的地步。

　二十六年前，她的丈夫姜复兴是福满堂的库管，那时夏蓓丽和洪万好还是夫，二人都在福满堂工作，洪刚出生，常被抱到福满堂看父母。

　姜复兴一见她就喜欢，每逢她来总要抱着逗一会儿，还送了她一辆在当时看来贵重的婴儿车，空闲时也会主动上她家探望，用婴儿车推她上街玩耍。

　一姜复兴正推着洪散步，被一辆卡车撞死在街心，幸好载着洪的婴儿车放在路边，不然老幼都会丧命。

　街对面有家超市，人们猜测姜复兴是想给洪买糖果才独自过街。

　明事理的都不会责怪小孩，只迷信的唐玉芬恨无可处，非要怪罪洪。说她是火神爷生日那天出世的，与姜复兴八字犯冲，生生克死自家老头子。

　姜复兴死的当天她冲到洪家，企图掐死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

　郑传香和丈夫抱着洪躲出去，回家后满目狼藉，电器家具被砸个稀烂，一只完整的水杯都没留下。

　后来夏蓓丽嫁到姜家，为唐玉芬生下梦寐以求的乖孙，被誉为有功之人，却终不能平息婆婆对二女儿的怨恨。

　直到今天，唐玉芬提起洪仍咬牙切齿，不改“扫把星”的称呼。家里人怕她撒泼打滚，不敢在跟前言及相关事项，心知只有火葬场的烟囱能令其消恨。

　洪小时懵懂，长大后对唐玉芬的态度深感莫名。家里叮嘱她那老婆子有神经病，见了定要赶快躲。她遵从教诲，不去接触，二十多年间差错碰过几次面，每次必受一顿糟心气，今也不例外。

　姜承望担心身体，又想护着二姐，慌忙抱紧唐玉芬安抚。

　唐玉芬抓住他玩命哭喊：“小望，嫲嫲最疼你了，你明知这衰女是嫲嫲的仇人，还跟她来往，是想气死嫲嫲啊！”

　“嫲嫲对不起，我们是恰巧遇到的，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老还小，只能哄，他拼命作揖求告，随时准备打120，不住使眼色求洪爽快走。

　洪见老太婆骂人时连翻白眼，谨防她心脏病发作，凭白再泼自己一身脏水，用力呼吸总和腔里的火气，拔腿快走，赶出一百多米方甩掉唐玉芬的叫骂。 　ｍ.ＩGｅＸｓ.C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