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夜是宁静的。小小靠在
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小说。母亲在身边已经沉沉困去。她一手摇着扇子，渐渐有了倦意。把书小心合上，
开帐子，拉开抽屉，把书包在衣服里，小心藏好。 虽然是夏天，但乡野的深夜其实很凉，小小拉了被角给自己盖上。脑子里还不停地回味书中的情节，遥远的树木，凌乱的庄园，小男孩的久远童年。
刚合上眼，就听见有叫喊声由远而近。
“在前面，快，快…”小小听不真切，突然被几声
响震得清醒。 她和母亲都一跃而起，近来土匪越来越多，夜里杀人抢劫是常有的事。声音越来越近，娘俩立马穿上衣服，起身下
。 小小贴在门上，透过小
只看到夜幕下的稻田。可她似乎能够听到一个人的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真切。母亲拉她，“快躲起来，还在那里看什么。” 她不管，她是不怕的。
声音越来越嘈杂。又几声
响后，就听见一声闷喊。听声音，分明是有人被打中，滚下田坎。小小想这人肯定是要死的了。屋前不远的田坎有几丈高，就是活人掉下去，搞不好就要半条命。 人群一下进入小小的视野，他们都举着火把，让她看的分明，是反动派“贼卵
的。”小小不免小声骂出来。 她看到人群走过去，在坎上望了好久，又听见他们说话：“死了，死了，狗娘养的，就这么死了。”有人又朝下面
放几。 走在前面的是带头的，他折回来，几步就跑到小小的屋前，小小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凶猛的敲门声。
小小去开门，连忙退在一旁，门果然被一脚踢开。一群人进来，就是一阵翻箱倒柜。她娘蹲在餐柜旁边，不敢出声。小小怕被他们看上，装得可怜，也蹲在一旁，不出声，只希望她的书不要被他们翻出来。
火把把屋里照的亮堂，墙上糊的纸张，被油烟熏得发黄。他们揪了两只
，愤然而去。 只到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娘才敢站起来。口里还在埋怨：“叫你不要看，硬是要。”她娘走过去把门关好，从缸子里舀了井水洗了脸，又擦了身子，仍回
上，闷着不再讲话。 小小也不做声，默默收拾好屋里，也就挨着她娘困下。她是不怪她娘的，也不敢把自己加入地下
的事告诉她娘。她开始真的困不着，总觉得掉下坎下的人还没有死。她有些心慌，好想去看看。 清晨有薄雾，路边野草上粘满
水，把小小的鞋子打得
透。田野一片绿油油，看来今年会有好收成，如果没有这世的话。头还在东边远没有升上来，可天上却光亮极了。她背了一捆猪草回来，全身都微微出了汗。 她进了屋，母亲在灶屋里烧水。她把猪草放在墙角，舀了水洗脸。水是清凉的，人顿时又舒
起来。她一刻不停，见缸里的水不多，又背起水桶走出去打水。 绕着路走到坎下的井水处，她先是喝了一口，凉到肚子里去，舒服极了。她不忙着背回来，小心去草丛中寻找昨晚掉下去的人。附近就她一户人家，没人会来这里，这么一大清早的。
看到了。小小几步跑上去，却不靠得很近。那人衣服都
了，血染的痕迹早就散开来。她看了一会，见那人不动，就走近去蹲下去仔细看。 她用手触触鼻子，居然还有气息，她被吓了一跳，还好，没有死。那人脸上倒是只有被刺藤挂了几道细细伤痕，看上去，倒还是英俊的。
子弹是打在右
上，那人的只有微微的起伏。小小想，得把这个人带回去。 这个念头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主意一出，就回不了头，小小的性格。
小小先不管水桶，把那人背起里，望家里走。她背起来不算吃力，百斤重的柴火她都背过。
进了屋，母亲没有看到她，她先把那人放在
上，就走进灶屋告诉母亲。她叫了一声娘。她娘回过头来，看她一身粘了血的衣服就慌张地站起来，忙问怎么了。 小小说：“昨儿夜里的那个人没死，被我救回来了。”
她娘一惊，马上给她一巴掌，“哪个要你救，你不想活了，快点把他放回去，生死由他自个造化。”
她娘说完就往屋里去看，小小晓得她娘要把他赶出去，死命在后面拉她。
她娘反过来打小小，她死拉着她娘不放，任她娘打。
她娘是苗人，懂医术，好不容易把子弹弄出来，她娘还是生着闷气不做声，一边去了。小小自己过来给他包扎。弄好之后，他还是一直在昏
。小小又把脏衣服，铺盖拿去洗干净。 小小看到她娘在流泪，走过去安慰。她娘一把推开她，“你忘记你哥是怎么死的了？”
她一下不晓得说什么，母亲老是用这样的话来吓她。哥哥去年刚被反动派秘密杀害了，尸首都找不到，还是组-织上来人告诉的。母亲眼睛差点哭瞎。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陪着她娘。
第二
，浦市镇上赶场，小小是必去的。她带了书，穿过喧嚣的市场，四处望了望，进了战时书店。书店以前并不叫“战时”，日本人在北平全面发动战争，月底北平和天津就失陷。店主改了名字，算是提醒有志青年的良知。 店里不大，人却不少，都是些年轻人。他们应该都是从河对面江东寺过来的。江苏的失学青年集体迁到湘西这个古镇上，每到赶场的日子，都在街上宣传抗
救国思想，演救国话剧，贴大字报。有３００多人，都是热血青年。 小小随便翻了一会书，然后自然地进了里头。她叫“张大哥。”一个青年人站起来，戴着眼镜，在书堆里头，看起来三十出头。
他笑起来，又显得年轻几岁：“来的正好，走，我们边吃边聊。”
小小盛情难却，被带到一家小餐馆。路上经过几条人群拥挤喧嚣的街。这时，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大隐隐于市，张大哥教的。
餐馆里头也是人满为患和外面喧闹的街混成一片，异常嘈杂。他请小小叫菜，她只是随便点了几样。
“什么事情，这里安全。”
小小还是凑近些：“我前几
救了个人，是被反动派追杀的，没死，被我救了。” 他听完小小的话，觉得疑惑很多，“怎么可以随便救下，要是特务怎么办？”
小小说：“是自己人我一定保护好，是特务叛徒我就把他解决了。”
他笑起来：“你也敢杀人了？”
菜上上来，他们停了话。小小请他派个人去看看，反正人还是昏
不醒的。 小小家的夜夜花开得正好，紫
的小花喇叭一样在做夜饭的时候满满开放，等晚上出来歇凉时，香味正弄。 站在屋前，浦市镇就在远处，一片灯火。日本人打到武汉，长沙的机关，难民都迁到这里，夜夜笙歌，在她眼里，那是颓废的糜烂的繁华。
张大哥这时走来，小小忙让给他板凳，一定走累了，她很快去屋里舀了凉水出来给他。她娘不在，张大哥说：“你最近写了诗吗？给我看看？”
小小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进屋里去拿。那人还是没有醒来，小小在他身边翻东西，突然觉得像在死人身边，
气升腾。她背后一凉，慌忙出来。 外面的夜似乎又黑了不少，天是蓝黑蓝黑的，有了蚊子，她点了熏蚊草。
她请张大哥看看，他看了一会说：“实在佩服你的诗，总是跟别人的不一样，有灵气极了。”
他念了一首：
《池塘》
我看不见的那片池塘，杂草丛生
摆出姿态，你执意跳下去
我阻止你三次，三次都失败了
白色的蔷薇
开成我喜欢的样子
是云朵的影子
我想象你站在一棵树下
看不清模样，这已经足够
一棵树思念另一棵树，什么才是我的真实
他夸得小小不好意思。小小说：“还是张大哥教的好，我哪里有张大哥厉害。”她觉得脸上火热火热的，定是脸红了。
小小说：“过几
再赶场，我去跟那些江苏来的学生学习去，听说他们有人写的诗不错。”她想自己没正规读过几年书，只是自己喜欢读书，在张大哥的书店里看了好多外国小说和诗歌，知识让她觉得充。 他们聊了一会，张大哥突然说：“那个人呢？”小小使了一个眼神，张大哥就走进去，她跟在后头。
张大哥说：“这么热的天，背上不是要生疮？”
“我每天给她擦身子。”小小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小看到张大哥脸上明显有了瘟怒，“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不明白，看着他。他走近她，“你晓得人家喜欢你。”说得像在撒娇，不像平常。
他抱起小小的
，就送上吻。小小慌张得厉害，挣拖开他的手。“有人。”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不过是个死人。”
“不是，他不是死人。”轮到小小生气了。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张大哥摔手就走了。屋里顿时
气笼罩，她又害怕，马上走出屋来，在外面坐着等着母亲回来。 小小是不想让人知道。这是她的小秘密。她每天晚上都帮他擦拭身体，不让他的皮肤生疮。总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
光了他的衣服，完全的
体，她并没有不好意思。 他的伤疤快好，只有不太的一块，皮肤是温热的。有点滑。小小端详着他，慢慢地给他擦拭一遍又一遍。
母亲睡在另一间房去了。父亲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回去房里睡。她是信鬼的。
小小看着他，他平静的面容，棱角分明。他不会说话，小小想，他的声音一定很好听。他的喉结尖尖的。脖子上有明显的两跟脖线。她的手在他的脖子上游走，冰凉冰凉的。
只是他越来越瘦，
壮的手臂边得修长了，也是。她总是闭起眼睛擦拭他的那地方。那地方有时候不自觉的大起来，她慌慌的，不敢仔细去看，心
的。 小小说：“你一定要醒来，我晓得你是好人。”
她
光他的衣服，也光自己。她一遍又一遍得摩抚他的身体。那次她突然看到母亲在堂屋正看着自己。她的脸马上火烧一样。母亲没说什么，也没有进来。之后她更加理所当然。 还有一次，她
体趴在他的身上，他的那东西突然大起来，她马上离开他的身体，害怕他突然醒过来。她开始在他身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在他身边读书，在他身边给他朗诵自己的诗。她想自己是不是真是恋上了他。她并不觉得自己变得
，只希望他快点醒来。 那
，小小在院子里写诗。他听到里面有声音，她预感这一天终于到来，事实上，她越来越觉得他会醒来。时间越来越近。她慌忙跑进屋。 看到他睁开眼睛。小小笑得拍起手来。他一醒来，刚要说话，小小就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还是有些迷糊：“云荣。”
“云荣。真是好名字，我就知道你有一个好名字。”
他想喝水，小小马上给他舀来水喝。他又要起来，脚站不起来，小小扶着他。他的每一
骨头，小小都已经熟悉得不能在熟悉。 外面阳光很好，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片田野已经是苍黄
的一片，田里的稻子都收了，野草也开始星星点点的枯黄起来。 他拿了凳子上小小写的诗，只有几句：
佛陀无边无际地窥探我最私密的期盼
蛛网从无数的方向向我
来 向破碎的阁楼 天涯海角都无济于事，在三个不同的方向
我们一起想起桃花
那是我们必经的劫数
“情诗？”他问。小小一把抢过来。
他又问：“是你救了我？”
“是的。”
“为什么要救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不再说话。天上的云朵变来变去，太阳快要下山去。
母亲背柴回来，见了她就骂：“我看你真的是疯了，事也不晓得做了。”她娘又看到云荣坐在板凳上，惊讶了一下。她说：“你终于醒了，我小小都快等死了。”没等云荣来得及说话，她娘就进了灶屋。
“你叫小小？”
“我觉得你好爱问问题。”小小也进了屋里。
小小给他杀了只
给他补身体。不出半月，身体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小小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你是不是共产，不然反动派怎么会杀你？”比如“你怕不怕死？”再比如“你上过大学没有？”只是天气越来越冷了。 小小问他：“你要去哪里？”
云荣笑起来：“看来你也变得越来越爱问问题了。我去趟镇上，晚上就回来。”
小小始终没有得到他的肯定的回答。她一遍又一遍的套他的口气，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地下组织里的人。云荣还是比自己厉害很多。
云荣很晚才回来。他神情慌张：“小小，你不能再跟你的张大哥在来往了，他做叛徒了。”
“怎么可能？他的书店还是我们的联络点呢。”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心急了。但是面对云荣的话，她越来越不会掩饰了。
“你要相信我”云荣
近她，近到可以吻到她，她不敢出大气。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会骗你。” 小小看到云荣的眼睛里有光闪烁，不敢不信。母亲在房里，她叫云荣不要说大声。
声音。小小再一次听到那声音由远而近，像是在心底深处传来。越来越急。她突然有些慌张，莫明
不过气来。 “我们快点吧。”云荣已经在催了。小小没有跟母亲告别，她不想让母亲卷进来。
这个夜晚出奇的黑，伸手不见了五指。还有秋蝉在低鸣，山路上有浓重的夜雾，夹杂着植物的腐败之气。
云荣说：“天黑，我拉着你。”事实上他们从出门就已经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那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却不是在小小的心里，是从后面不远处传来。像那个夏夜，小小不用看就知道是些什么人。开始听到后面人的叫嚷。
“我们得再快一点。”云荣几乎是带着她飞跑。深秋的夜里寒气浓重，她却不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路是看不清的，她几乎是闭着眼睛，随着云荣的步子，像飞在黑色的梦里。
他们没有方向，却终归还是跑到那处高崖旁，像是命中注定。这高崖她再熟悉不过，平时走好久才到，今晚却那么快到达。这片田野虽然被黑色
没，她还是可以清晰得感觉它的一草一木。 他们点着火把，而且越来越近。
着风，她几乎听得到张大哥也在里面的声音。好一个叛徒。 “小小你怕不怕？”
“不怕。”
“云荣那你怕不怕？”
“我的命是救回来的，当然不怕。”
小小贴近他的脸，才能把他看清。他越来越英俊，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光芒。
他们心灵相通，小小坚持这一点，她说：“我们跳下去吧，就像跳进池塘。”
她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她把高崖想像成她写的诗，那首《池塘》，深度永不抵达。
他点了点头，像是进入她的诗里。小小笑了，她被云荣抱住，跟着他飞入夜空。耳朵里有呼呼的风声，可她却听到云荣分明在对自己说“我爱你。”她不相信这是幻觉，因为声音在她心里。然后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她只有一个念头。她看着云荣的眼睛，要云荣明白。云荣笑得
人，送上吻来。劫数，她只剩下这一个词，她喜欢这劫数，这样想着，
足地闭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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