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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道流年
1

 我从不认同血的高贵,但我知道,自从在陈桥将黄袍披挂到了哥哥身上,我的血也镀上了金子,熠熠生辉。那些虚幻的光,用英雄传奇的笔调,将汉家天下引领进,一个叫做宋的时代,而我少年的梦想,从此挂上了晋王府的牌匾。

 未来一下子兑现了,甚至是那么急不可奈的任我予取予求,因而透出廉价。没有了目的,前路忽然静寂而漫长,是濒死的呼吸,呈现长长久久的空白,可我的血不肯停顿,它狂热奔着四处寻找出口,像闲置已久的刀剑,夜半时候不绝于声的嘶鸣。

 有时候我会想起柴家人的眼光,但是来不及分辨是诅咒是哀鸣,宋灿烂新生的阳光,足以驱散这些不实的幻想。

 我的哥哥叫做赵匡胤,人们开始称呼他作"官家",把他拥上唐皇的座位,他的威严一下子就成了坚竖的碑,上面刻满了朝奉的人心。这人心或许有真有假,但是安定,所有的人都开始希翼安定。这是哥哥最早也是最终的允诺。他像一个执著于爱情的少年,对自己的诺言极度信奉。

 但是他最初的最大的成功来的毕竟太过容易,所以忐忐忑忑,心悬难安,他当然不耽于朝堂的语锋干戈,也不屑于与朝臣们游宴饮醉,那些文武的荒唐建议,无非是重蹈昨朝的复辙,陈规旧谨,又将会把一个新生调教成颠扑不破的老道。

 而这些,统统敌不上军统帅石守信、王审琦兵权在握造成的威胁,如果一个传奇可以诞生,下一个很快就会出来效仿,这是英雄所带来的必然效应。而我,是赵姓的忠实拥趸,我要保护盼望已久的尊严,以及君临天下的快

 乾德二年,新任相国赵普游说哥哥做了一出杯酒释兵权的戏码,大宋的元勋们一呼拉的称疾告退,散官就第,这个鸹噪的朝堂之上,清净了不少。

 哥哥抚着我的肩说,光义,这江山,只配我们兄弟享用。

 我仰视我的偶像,当年以一条打遍十八座军州的哥哥,我们心无芥蒂的相视大笑。

 在哥哥眼里,我一直是个天真的孩子,但是有跟他相同的血统足以证明我的可靠。他看我的眼神依然是没有尘埃的关怀,就像小时候的我,坐在他膝头上,听他读书,咿呀学音。

 他叫我好弟弟。邻居家的姑娘却说,他才是真的傻。

 那时他的年轻英俊,是热烈的吸引,我在童年里看见很多被丢弃的罗袜和青丝。那些是一段一段鄙薄的望,产生不了任何有力的变化。甚至我一度也以为,爱情是虚幻的存在,它只是临睡前一个梦的征兆,是一个淡漠的影子,直到有一天,这影子的真身出现了…

 2

 很久以前,我就不容许自己犯错误了,一个错误产生的抵毁是足以致命的,如果真有发生,那才是真正的来不及了。哥哥想尽办法杜绝这种可能,我也学会了警醒的看着自己,一个破绽不出的生活,从女人的上开始,我清醒而快意的来去着。

 有一天花匠在宫里移植牡丹,锦绣可爱,清香袭满了一整个庭院。

 哥哥皱着鼻子说,“好香啊。”

 一众嫔妃也应声道,“好香啊。”

 我懒懒的倚着茉莉纱枕,说,“洛牡丹吧?”

 花匠跪禀:是特地从成都蜀主孟昶牡丹苑里迁来的。

 哥哥大笑,“打今儿起,孟昶就是我们的臣下了。送他一秦国公的名号如何,光义?”

 十一月才派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向蜀地进攻,这牡丹初放,孟昶的降表就放了?这十四万蜀兵竟是轻而易溃。难怪哥哥笑的如此畅快。在哥哥长释重负的笑声里,我听到了战争远去的鼻息,真正的太平盛世即将开启。

 可是,我见到了花蕊。

 一个劫数。

 我和哥哥共同的劫数。

 她的毁坏力超过以往任何一场兵锋,可是,她是那样的美。

 她的手从轿帘底下伸了出来,我的心忽然就被哽住,那细细的指尖像风中的花蕊,似乎有一百种香味在风中

 花蕊,花不足以拟其,蕊差堪以状其容。那个美丽到空的传说竟然是真的。她从我身边经过,风吹起她的裙裾,飘然若凌波,似要随风而去。我不自的伸出手去,小心。然后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举止。就连哥哥也似乎被花蕊夺目的笑容赢走了视线。

 那一点花蕊,将一切梦一样的颠倒。

 我不记得孟昶是从哪辆车驾里出来,也忘了花蕊居然是孟昶的费氏慧妃。在我眼前闪烁飞舞的是花蕊秋波转的一笑,摄入魂魄,窒住了呼吸。我知道,再没有别人…。。

 3

 七天后,被封秦国公,封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的孟昶暴疾而终,听到孟昶已死,哥哥辍朝五,素服发表,赙赠布帛千匹,葬费尽由官给,追封为楚王。

 一个男人的手段其实简单而狭隘,我从那株牡丹的香气里闻到了预谋的味道。没有人敢去怀疑,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怀疑。包括我。如此简单的死亡,哪一个章节都说明问题,但是大家都做好了不去追究的准备。一个降臣,死的风光盛过活的屈辱。或许这,就是一种天大的恩典。

 那天,我独自骑马去楚王府,黄昏的光烟雾生生,在楚王府的后墙上通透的折着。花蕊的脸,就在这种若即若离的幻像中呈现,我一遍遍的抚摸那堵墙壁,如同一遍遍抚摸花蕊的肌肤。我居然没有勇气去看她一眼,那种美丽太过刺,在她面前,我无法扼制慌乱。

 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接近她。

 等到头落下的时候,我牵着马离去。没有人知道,一堵墙壁给我的安慰。

 哥哥急不可奈的宣花蕊进宫。我知道,他想要她,从一开始派兵就是大铺垫。后宫三千,没有一个有此等动人心魄。那天她一身白衣,玉骨珊瑚,死亡和美丽的联系迫不急耐的被揭开了。孟昶死了。死的盲目而直白。花蕊又做了一次祸水,被动的完成杀戳,只是这一次,不是亡国是亡夫。

 他们,终究是连对布衣夫妇也做不成的。

 她或许都不清楚我的存在。

 世界总是在玩笑的状态里轮转,清扫了血腥之后,花,反而愈加香郁。

 4

 我记得初见她时的模样。晋王殿下。她盈盈下拜,低低的埋着头,礼数周到而语气淡漠。

 花蕊。她受惊似的抬头,眩目的秋水又一次溢了我的杂乱。我的慌乱却引得她启一笑,然后心里无名的痛成一团。

 我的爱情,未等绽放,就开在了哥哥的上,留给我一点残余的香气,一夜一夜的纠结,隐隐作痛。

 无事我不再进宫。

 哥哥说,光义,花蕊做了绯羊首和月一盘,来尝尝。

 哥哥说,光义,花蕊新填了词。

 哥哥说,光义,花蕊练了新曲,你也来听。

 我呐呐的应着,她如此快活而凉薄,旧时恩爱也可以轻易抛下,我的不安又何必火一般耿耿的烧着。

 那枝花蕊,终是俗世的造物,再怎么的美,也终会落得一个结果。我忽然有了凉透的爽快,像入了花蕊蜀地的水晶殿,玉绳低转,凉风初透,她的冰肌玉骨,清凉无汗。天啊,我想我骗不了自己了。这种爱是骨头里又苦又辣的酒,一时清醒一时醉,但是舍,是舍不掉,它浸入腑腑,一寸寸入到膏肓。

 (二)

 5

 林花谢了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

 一曲终了,金猊香炉里的龙脑香渐渐燃烬。

 青烟缭绕,余音绕梁。

 婢子停了琵琶,低声道:“娘娘,人说这曲子是南唐李煜所做”

 李煜是何样人?莫非又是一个与他一般的人儿?

 他这样的男人,怕是世上最好的夫君。若是他只是个成都城中的富家子弟,也许我们此时锦官城里欢乐放纵,快活无比。可恨上苍,如何竟选了他做一国之君?

 万岁,我还记得你的天真。

 来到汴梁的那晚。夜半,我从枕上爬起来。

 夜阑人静,红烛将尽。

 你却仍用手托了下巴,呆坐在桌边。

 “万…主公…”

 朱轻启,嘤嘤一声。

 你回过头来,坐到边,冲我淡淡一笑。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对布衣夫

 那些字从他口里滑出来,温情无比。

 你老了,你开始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

 白发,星星点点。

 昔日那颗戴了金色头冠的头颅,意气纵横,张扬无比。

 你与我一起,纵马、饮酒、赏花、听曲,活似个青春少年。

 此刻,那白发却无论如何也镇不住了。

 守着我,你还是会笑的。

 尽管那笑是一丝丝从心里挤出来,却也让我感到很温暖。

 “你想成都么?”

 “嗯。”我依在你怀里。

 “我想念成都满园的牡丹和桅子花"

 你抱了我,默默无言。

 你死去已经一年了。

 你死的时候,双眼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汗如浆,苍白如纸。

 你扯了我的手,口里却只念得“花…花…。蕊…你…”

 我捧了你手,口里无言,泪如雨。

 那一刻,我原谅了成都城外一身白衣,跪在马下,口称罪臣的那个孟昶。

 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

 你便如此去了。

 摩诃池上,水晶宫中,鲛绡帐、青玉枕,百种恩情,千般娇羞,都化了过眼烟云。

 我想你,想那个负气使,泛舟踏,花里寻诗,文章倜傥的你。

 那一次,你醉了,揽着我的蛮,醉眼惺忪,“花蕊,朕风可比前朝李三郎!”我扭身坐过一旁,装了恼怒,“万岁莫非要把臣妾比做杨玉环么?”

 你哈哈大笑,举了玉碗,“唐突了花蕊,朕当罚,当罚!”

 倾杯一乐,恩爱同心,二人心情,都似一人而已。

 6

 他不似你。他体格俊健的很。

 号我进宫那夜,宽衣解带,我见到他背上身上伤痕无数,密密麻麻。

 见我吃惊,他哈哈大笑,拉了我在边。细数此一个是征北汉时的刀伤,那一个是攻辽邦时的箭创。

 他其实还是很宽厚的,不似你,更不似他那个晋王弟弟。

 轿帘一掀,那道目光隔着满座公卿,男女老幼,直过来,目光如剑,充满望。

 这样的目光,我见得多了,男人大多如此。

 在成都时,满朝文武中敢抬眼看我的没有几人。不是出自敬畏,是他们不敢暴自己的望,不敢窥视心中的惑而已。

 又是春日,满园牡丹似锦。

 只是,花似江山,也改了名姓,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齐齐归为臣虏。

 还有,晋王的那双眼睛,太过可怕。

 晋王长得更不似他的兄长。

 官家,宽脸浓眉,面如重枣,容貌雄伟,英雄万夫。

 王弟,淡眉细目,面若傅粉,体格清秀,形如玉山。

 哥哥若个军中大将,弟弟倒似个翰林院的学士。

 同是父母一脉,兄弟两个,怎会生得如此不同?

 想到此处,不我摇了摇头。

 渐西沉,残染了牡丹花瓣,花园里血红一片。

 “娘娘,万岁传旨,请娘娘回宫见驾"

 我夜晚,又要陪了他饮酒作乐,赏花听曲。

 其实,官家对我很好,他为人谨重,倒全不会那些风的玩意儿。

 只可惜,我是一个女子?原本是罪臣之妾,我又能如何?

 他一见了我,便兴冲冲地上前来,抓了我的手。

 “花蕊,朕有东西要你来看!”

 他满心欢喜,高兴的很,听说这几大败西川叛军,又要对南汉兴兵,大宋江山,越发得稳如泰山。

 内待呈上雕龙锦盘,他亲手拿了那一本黄绢本册,递到我手里。“霓裳羽衣曲?”五个小篆,文秀清丽。

 他哈哈大笑,坐在龙榻之上,神情得意无比。

 “朕听晋王说南唐李六小儿得了此曲残部,便命他立即进来!”“官家,听说那李煜好曲乐,得此无价之宝,岂愿拱手让与他人么”

 “呵呵呵呵,那李六小儿得旨,亲自执笔,连夜抄了此曲,献与朕的花蕊!”

 他对我浅浅一笑,眼光忽,缓缓道:

 “他若不肯,朕大军即刻南下,平李唐!”

 说起来,都算得一国之主,在铁蹄弓矢,刀貔貅面前,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国主之尊。

 唉!今之主,明之虏,世事变化如苍狗。

 “花蕊,你喜欢么?”

 “谢官家恩赐!”

 他愈发的兴奋,携了我手,同坐宝榻之上。

 “传旨下去,命乐工歌伎好生研习,三后朕与妃子同来观赏!”

 “妃子”,他转过头来,“你也要仔细相看,到时朕要一观妃子的舞技!”

 “臣妾遵旨”

 “对了”他定下神来,一指垂手而立的内侍,和颜悦

 “去告诉晋王,三后朕要与他同乐!

 7

 烛火摇曳,满殿光,笙鸣萧咽,鼓乐相谐。

 《霓裳羽衣曲》,果然非比寻常。回雪风,回天转地,倾诉一寸柔肠。风袖低昂,凌波步转,一曲舞了下来,香汗淋漓,娇吁吁。

 他喝了很多酒,连连叫我与他斟上,捧了我,与他同饮。

 他显然已经醉了,浓密的胡须上汁水淋淋,金爵一歪,净撒在了龙袍上。

 我装做醉了,娇依在他怀里。

 他硬要晋王与他同坐在桌案前。

 “光义!”他搂了晋王的肩膀。

 “如此江山,如此美人,孟昶小儿怎配享得!”

 “官家明还要早朝,还是早早回宫歇息去吧!”

 晋王一字一语,缓缓慢慢。

 我偷偷数着,他总共才喝了五杯酒。

 “呵呵呵呵,一杯鸩酒,便打发了他!”

 “官家醉了!”晋王还是不动声,挥了挥手,内侍过来,扶了我俩。

 我还没醉,虽然面色绯红,如桃花。

 我闭了眼,脑袋如雷轰顶,一片空白。

 我忘了婢女是如何将我扶进宫来,放在龙上。"

 掩了芙蓉纱帐,我才敢睁开眼。

 “是他!是他害了你!”

 我冷冷地看着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这个皇帝,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他早已浑然睡去,鼻息如雷,一动不动。

 “我要结果了他!为了你!”

 婢衣取了衣衫。

 “不穿这件,取那件粉来”

 穿了抹,衬了薄衫。"

 涂了蜂黄,着了脂胭。

 凤凰发髻,描金丝带,龙纹掌形玉梳斜

 “传晋王进宫,就说我要邀他对奕。”

 辽主兴兵助汉,进兵晋绛二州。

 前方告急,他亲征太原去了,晋王留下监国。

 晋王来了,我料定了他会来。

 他还是很冷漠,拘礼如初。

 一袭白袍,间挂了块玉佩。

 站在亭外,萧萧肃肃。

 黑白两子,密密麻麻。

 “雁行布阵众未晓,虎得子人皆惊。

 我赞了一句,一推棋枰,用罗巾拭了额头汗水。

 “晋王棋艺妙,妾身不敌”

 “娘娘过奖了,小王不过是侥幸得胜”

 我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御花园,醉花亭里,二人相视无言。

 婢衣过来,奉上两盏清茶。

 “妾身听闻晋王独创‘对面千里”’、‘独飞天鹅’‘海底取明珠’三势,无人能敌,可否赐教妾身一二。

 就这样,我天天让他进宫来。

 流言蜚语,我盼望着你们。

 流言蜚语,快像野草一样疯长吧!

 8

 他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迫不急待地来找我。

 旦夕娱,雨承恩。

 第四天,他退朝回来,皱了眉头。

 “花蕊,晋王这些天来同你下棋了?”

 “嗯,臣妾闷得慌。”我心里怦怦直跳,装了毫不在意。

 他没再说一句,恩爱如初

 我相信,男人的心,是一把柴火,一点儿火苗就能点燃。

 可惜的是,这点火苗好像还不够大。

 这次的火苗是赵普,满朝文武,只有他有这个胆量来充当这个火苗。

 火苗呀,你慢慢地燃烧吧。

 我就是风,我来助你。

 铜镜,我怎么忘了还有你?

 “花蕊,这把铜镜式样怎恁地精细,朕怎么从来没见过”

 “官家,这把铜家是臣妾家中所传,本是蜀中巧匠所造。”

 他拿了铜镜,仔细把玩。

 “长相思,毋相忘,同富贵,乐未央”

 他笑眯眯的,用手摩挲着铜镜背后的字。

 “乾德四年铸?”

 笑容顿时消解。

 对他来说,这五个字,像五只苍蝇,恶心无比。

 “官家今在朝上说了些什么?”

 “回娘娘,官家龙颜大怒,说赵相爷无才,竟不知道“乾德”是王衍伪朝用过的年号。”

 赵普呀赵普,你那半部《论语》终究是不够用了。

 “还有么?”

 “娘娘,皇上问遍群臣,只有翰林学士窦仪知道“乾德”年号的来历”

 “噢?”

 赵普,你让虚荣和嫉妒蒙了心。

 失了面子的赵普,阻拦了窦仪的远大前程。

 窦仪呀,去找你的主子吧

 你的主子晋王殿下,会给你擦干眼泪的。

 晋王殿下,你也一定要失去理智呀。

 9

 晋王的忍耐,超乎我的想像。

 每次,他都好像都只沉在棋盘里,沉浸在黑白十九道的纵横捭阖。他的棋,就如他的人,静极了,每一子落下,都似一支铁军,刀齐整,冷酷无情。慢慢的,棋盘上的黑子,像漫过海岸的水,无声无息,寒气人。

 这一次,他手掂一子,踌躇良久,不肯落下。

 我抬了头,他低着脸,双目不肯与我换。

 “晋王因何裹足不前?莫非是存心要让花蕊不成?”

 他轻轻一笑,白白的脸上,羞红一闪。

 我记起,昔日那个偷偷看我的十四岁少年,便是这个脸色。

 他一招手,侍女过来取走棋盘。

 一册青卷,擎在手上。

 “小王寸心,娘娘莫怪”

 我没要侍女转呈,递过手去。

 那卷册停了一下,递了过来。

 王积薪,《金谷九局图》。

 “王爷,此物太过贵重,妾身恐…。”

 “娘娘莫要见外,小王一片赤诚”

 “恭敬不如从命”

 我收了棋谱。

 太监飞奔而来,官家回宫,命娘娘速去侍侯。

 牡丹花丛中,回眸一笑。

 我相信自己的容貌与美丽。

 我的容貌,我的美丽

 是你们害了我。

 在权力面前,没有永远的盟友。

 赵普失宠了,失宠于官家,失宠于晋王。这昔日坚不可破的牢固关系,正在怀疑,正在猜度。这三个筑成大宋江山的关键人物,已经不复昨的亲密。赵官家呀,你再也不听进去,老臣子的逆耳忠言,晋王殿下,你的亲密战友,如今只似个昏庸的老学究。

 赵晋,你这兄弟之间的桥梁,已经被废弃了。

 赵官家,我蒙上你的耳朵,遮蔽住你的眼睛,你将如盲人一般行路。

 (三)

 曹彬不愧为我大宋第一猛将!

 看着徐铉跪在殿上,战战兢兢,嘴里头不停地唠叨什么李煜识我如子事父,只是病体绵,才致逆命,请勿治罪,请赐诏罢兵云云。我哈哈大笑,你们主子既然视朕若父,朕当然也视他如子,父子一家,哪能南北对峙,分作两家?

 徐铉还要啰嗦,我拔出剑来,劈下桌案一角,“能战则战,不战即降,若要饶舌,当试此剑!”

 咆哮一声,万事大吉。徐铉谢了恩,跑回江南去了。

 “曹彬用兵得力,金陵指可待。官家且放宽心,与花蕊同乐去吧!”花蕊,你这般的女子,我以前仿佛从没遇到,蕊娇香,难痴蝶。女子,我见过的女子少么?年轻那阵子,眼前的女子也如蒸云织绵一般稠密,我却也不曾挂在心上。那里,我只是喜欢刀,喜欢弓马,喜欢阵前对峙,喜欢眼看着敌将被我一打下马来,脑浆迸裂,血红染地。我微微一笑,大手一挥,士兵蜂涌,刀齐举,城破国亡。

 算起来,我打败的对手确是不少了。只是我亲自上阵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许多时候,光义曹彬他们就把本应属于我的乐趣抢去了。抢去也罢,我是官家,天子,难道要与他们一起上马催战,下马宿营不成?我应当守着花蕊,这才是正经。

 孟昶,其实,我并不想取你的小命。我本来是想厚待与你,作个榜样,要让李煜钱俶他们来安心受降的。你的罪过是你不该拥有花蕊这样的女人。女人是为男人准备的,男人并不包括像你这种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做天子真是好呀!我只眉头一皱,心思一动,便有人把你的性命取来。

 有时候,我会想,若不是光义赵普率了六军拥我为王,此刻,我还在军中统兵驭马,驰骋沙场呢!光义,我的好弟弟,江山坐定,有你一半功劳。赵普,你却老了,糊涂了,净办些让我生气的事儿来。好在还有花蕊,倾城一笑,轻一曲,化解得我中千愁万恨。

 “花蕊,汴京好么?”

 “风物皆嘉,只是风沙大些”

 “那该怎好?”

 “不如迁都长安,关中倚山带河,城高关峻,依从汉周,一劳永逸。”

 光义,你还不若一个女子有见识!一说迁都,你竟和赵普一样阻拦,真是太伤我的心了!兄弟之间,竟隔阂如此!算了,还是回汴京去吧!好在潘美郭进他们所向皆捷,轻取北汉,指可待。

 下雪了。

 洛的风雪太大了,从东都回来,我一直咳嗽,身上痛无比。

 光义也回来了,听说我病了,他夜守在宫中。

 夜,静得出奇。

 我自梦中醒来,双目未睁,却听得有人窃窃私语。

 天!

 为什么是这样!?

 为什么我的弟弟,竟和我的宠妃在一起调笑!?

 中血翻滚,怒气冲天。

 我悄悄起了身,提了枕下玉斧。

 他们二人,背冲着我,拥坐在桌前。

 灯影摇曳,忽忽闪闪。

 光义!

 霹雳一声,二人身躯微微一震。

 光义转过身来,脸如凝霜。W

 “皇兄”,他很少这样称呼我。

 花蕊转过身来,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悄悄依在他身旁。

 光义,你竟如此!

 口一痛,口中出血来。

 鲜血,落在洁白的亵衣上,星星点点,宛如梅花。

 “来人!来人!”

 我高声呼喊着。

 大殿内外,全无动静。

 “人!”

 我支撑着提起玉斧,直冲那妇人额头劈去。

 “王爷救我!”

 一只手从半空中,截住玉斧。那只手白静如玉,却劲力十足。

 我拼命挣脱,一只手抓了他的绵袍,用力摇晃。

 “我…我要杀了你们”

 息夹杂着巨大的愤怒。

 那只手把玉斧夺了下来,将我推倒在地上。

 光义的脸,微微一恸。

 那把玉斧直劈下来。

 惨叫一声,天摇地动,血满面。

 我躺在地上,眼睛盯着玉斧上滴下来的血滴。

 光义,我的好弟弟。

 “光义…。。”

 他毫不作声,只冷冷地看着我。

 “你好好去干吧!”

 我拼尽了力气,喊出这一声。

 那玉斧,再一次劈将过来。

 我的眼睛模糊了,鲜血蒙住了我的双眼。

 我死了,死在我弟弟的斧头之下。

 (四)尾声

 一具尸体静静停在地上。

 鲜血满地,烛光摇曳。

 男子拎着玉斧,呆呆地站着。

 女子突然冷笑一声,扭过身来,冲着殿门高喊,“晋王弑主!晋王弑主了!”呼喊间,竟朝着殿门跑去。

 那男子突然回过神来,箭步上前,扯了女子衣衫,“花蕊!花蕊!你莫怕…。”那女子拼命挣扎,吱吱一声,那衣衫竟被扯裂。

 “花蕊,此刻我便是官家了,我马上封你为皇后娘娘!”

 那女子竟毫不停顿,高声呼喊着:“来人呀,晋王弑主了!”一面竟要挣脱出去。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响,直飘到殿外,回在空旷的雪夜里。

 “花蕊,花蕊!”

 男子惊慌失措间,那女人挣脱出他的臂膀,冲着殿门跑去。。

 吱嘎一声,那女子已经推开了一扇朱门。

 “来人呀,来人…。”

 男子情急之下,竟将手中玉斧掷了出去,“噗”的一声,正中后心。

 鲜血染红了罗衫,风坠地,香消玉殒。

 男子跑过去扶了女子娇躯。

 “花蕊,花蕊,你就是娘娘了,为何要这样?!”

 声音颤抖,双泪横

 那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下血来。

 “谁…谁要…做你的皇后娘娘!”

 那男子一听,竟呆住了!

 这一年的史官是这样记录的:大宋开宝九年,太祖皇帝驾崩,费氏贵妃,悲恸绝,以身殉葬。皇弟光义继位,大赦改元,国号太平兴国。

 万事太平,仿佛一事也从未发生。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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