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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沙鸣冬雪
—上部—

 大唐,神龙二年,腊月

 入冬以来的绵绵大雪下了许久,天色终于放晴。

 风雪过后,沙鸣县城已是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去了关外枯黄的莽莽草原,也覆盖住了关内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阳光照耀着满地晶莹白雪,过去几昏天暗地的恶劣天气顿时就成了一片残影。太平盛世,丰收嘉年,百姓安居乐业,纷纷出门,于微暖的冬日阳光下踏雪赏景。

 远离县城的官道岔路口,简陋的酒馆正是热闹。这里是年末归来的商队们进沙鸣城前最后一个歇脚处。此时又正是午食时分,大堂之中的火坑里架着一只肥的烤全羊,正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一众商客围在火边饮酒吃,喧嚣说笑。

 酒馆一角,清俊的少年依柱子而坐,姿态慵懒。一枚石子在指间被抛上落下,双目雪亮,正透过半开的窗户,漫不经心地盯着着外面覆盖着积雪的岔路。

 酒馆中有客人好奇打量。只见那少年身材劲瘦,一身骑装简洁利落,懒散之中带着一股洒之气,又生得明眸皓齿、雪肤红。若不是旁边还有一群家奴环伺,怕是早有子上前搭讪调笑了。

 “阿菲,还没动静么?”家奴在身后摩拳擦掌。

 酒已喝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就等着冲出去大干一场。

 “都耐心些。”男装少女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愈发显得雌雄莫辨,”我们都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了。下了这么多的大雪,赵全定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若想年前把东西运出沙鸣,就得趁今动手。出山关只这一条路,他必走这里无疑。”

 说话间,一户农人赶着一辆马车吃力地从岔道上走来。那马车颇重,车轮在雪道上拖出深深的两道印子。赶车的男子使劲挥鞭,不住吆喝。

 “来了!”曹丹菲双目一亮,一跃而起,“你们两个从后门包抄,阿朱带两个人准备套马,其余人随我来!”

 家奴们一呼百应,纷纷拿起绳索,随着丹菲涌出了酒馆。

 赶车的男子眼看一群人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急忙猛拉缰绳。马儿嘶鸣,马车里的妇孺一阵尖叫。

 “赵全!”丹菲清喝一声,排开众人走了出来,“年关将至,大雪封道,你这拖家带口的,可是要去何处呀?”

 那男子吓得浑身哆嗦,缩在马车上,不住作揖告饶。

 “曹娘子…娘子饶命!是老奴一时糊涂,求娘子手下留情!”

 丹菲似笑非笑,拔出间匕首,挑开车上一个纸包。香饼噗噗掉进了雪中。

 “说吧。”丹菲转着匕首,“王家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用劣货换了仓库里的好货?”

 赵全磕头道:“实在是我欠了赌债,若是不还,就要拿儿抵债。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丹菲嗤笑,“你给刘家做事也有七八年了,刘家待你不薄。往年你欠了赌债,哪次不是刘大郎赊你钱去还。你良心教狗吃了?居然还合着王家坑害刘家!”

 赵全吓得大哭。

 丹菲转身吩咐:“把人抓住。清货!”

 家奴呼喝着,将马车上的箱柜搬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装满绸缎绢帛,又打开一箱,则是满满的银器漆器。

 赵家儿哭闹成一团,不住挣扎。混乱之际,赵全一头撞开抓他的家丁,撒腿就朝雪原中跑去。

 丹菲倏然转身,眉头紧锁,随即将手一扬。一枚石子嗖地飞出,正中赵全膝弯。赵全身子一晃,扑倒在了雪中。

 两个家丁追上去,将赵全抓了回来。

 赵全不住挣扎,疯狂大骂:“曹丹菲你这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不过是刘家养的一条狗。还当自己是半个主子,做你的秋大梦去吧!”

 丹菲不以为然地冷笑,将一团破布进了赵全口中,命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捆绑了起来。

 “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清楚着。你倒不如多为自己想想。这车货少说也值数百贯,幸好寻回来了。快过年的,杀生不吉利,送你们一家去盐矿做苦力如何?”

 赵全儿听到,吓得软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唾骂起赵全来。赵全那小儿子尖声哭闹,大叫着:“放开我爹!放开我娘!你这恶人,休要抢我家财!”

 丹菲懒得理他,径直吩咐家奴清点货物。

 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策马奔来。领头的男子用官话大喝道:“光天化,尔等小贼竟然敢拦路抢劫?”

 刘家一个管事顿时气道:“管你们事!”

 赵全的子却是扯着嗓子尖叫:“郎君救命!这群盗贼要杀人越货!”

 丹菲气得一掌劈过去,将赵全娘子打晕。

 “杀人啦!盗贼杀了我娘了!” 赵全儿子挣扎尖叫。

 “大胆——”数名侍卫奔到跟前,拔刀就朝丹菲他们砍来!

 寒光近,丹菲纵身一跃,轻盈如燕地后掠了半丈,敏捷地躲避开了锋利的刀刃。

 那侍卫一愣。丹菲扬手,一枚石子出,正中他左眼。侍卫大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外人休要多管闲事!”丹菲怒喝,“我们乃沙鸣刘家奴仆。这人乃是我家管事,监守自盗,被我们人赃并获!”

 侍卫们一时迟疑,却不料赵全乘机挣脱了绳索,夺路而逃。丹菲恰好堵了他去路。他随手夺了侍卫的刀,就朝丹菲砍去。

 “阿菲当心!”

 丹菲瞳孔收缩,神色不变。她侧身闪避,而后跃起,左脚点在木箱上,右腿高抬,极其轻巧地旋了一个圈,凌空一脚踹在男人脸上,将男人沉重的身躯横着踢飞出去。

 赵全轰然跌进了一辆马车中。

 “郎君!”侍卫们惊骇大叫,朝马车奔去。

 突然一声惨叫,赵全又被人一脚从马车里踢了出来,重重跌在雪中。

 刘家奴仆一拥而上,将他抓住,同他儿丢在一起。

 酒馆里传出阵阵喝彩声。

 丹菲拍了拍身上的碎雪,从容一笑,拱手致意。

 她生得极之清俊秀雅。尤其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锐利,长眉秀,衬托得整个人英姿飒、气宇不凡。

 侍卫们小心翼翼地将一个身穿裘衣的男子从马车里接下来。男子不耐烦地挥开侍卫的手,利落地跳上了一匹马。

 “阿菲,你看!”管事气急败坏地把受伤的家仆指给丹菲看,“都是被那家的侍卫砍伤的。咱们可要讨个说法!”

 丹菲当即扬声:“喂!等等!”

 那华服郎君置若罔闻,带着侍卫们前行。

 丹菲捏着两指放在间,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那群人的马纷纷竖起耳朵,停下了脚步。

 “叫你们等等,听不懂官话?”丹菲快步上前,大马横刀地望路中间一站,抬起一脚踩在木桩上,“我们刘家的人被你们砍伤了,不给个说法,休想再走一步!”

 领头的侍卫不屑冷笑,“你方才还把人踢进了我们郎君的马车里。若是郎君伤着了,你可赔得起?”

 “谁叫你们多管闲事,自己凑上来?”丹菲拿马鞭指着他的鼻子,“你们这些外地人,真是不懂规矩,不识好歹,闯了祸又想拍股走人,当我们刘家是傻子?你必得给个说法。否则,休想从这里过去!”

 看热闹的人纷纷附和。

 侍卫强道:“我们伤你的家奴,你也惊了我们郎君。这算是扯平了。”

 “要扯平?”丹菲一笑,“让你家郎君把胳膊腿儿伸出来,也给我砍个两刀,这才算扯平了!”

 众人起哄大笑,等着看这群外乡人的笑话。

 “够了。”华服男子这才终于开口,语气傲慢而冷淡,“给些钱,打发了他们就是。赶路要紧。”

 男子裹着裘袍,戴着皮帽,看不清面容,只见两道浓密的剑眉紧锁。

 他朝侍卫做了个手势。侍卫道,“我们郎君大度,给你两贯钱,充做药资吧。”

 一个沉甸甸的绸布袋子抛了过来,擦着丹菲的脸,落在积雪里。

 丹菲好似挨了几记重重的耳光,脸色铁青,眼中乌云翻涌。

 “还不让路?”侍卫呵斥,骑马擦着丹菲而过,险些将她带倒。

 丹菲冷笑着捡起钱袋,掂了掂。

 那华服男子眼睛一眯,喝道:“当心!”

 说时已迟,一枚铜板飞而去,正中马前蹄膝窝。马朝前栽倒,把那侍卫掀了下来。

 刘家家丁们轰然叫好。

 “你找死!”侍卫然大怒。

 “跌雪里又死不了人,给个小教训,让你以后做人礼貌些。”丹菲冷冷嗤笑。

 那侍卫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想丹菲扑去。

 “够了!”男子喝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

 华服男子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丹菲,继而抬起手,揭开了皮帽,以真面目示人。

 冬日暖照在晶莹雪地上,泛起一片如梦如幻的彩光。

 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发如浓墨,束在金冠里,更衬得肌肤白皙如玉,目光清冷似剑。他身姿拔,裹着一身雪里出锋的狐裘披风,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冷傲,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华贵之气。

 沙鸣里多是犷的胡人,五大三的士兵,或是庸碌市侩的生意人,何曾见过这般清贵俊美的贵公子?不说酒馆里的人和刘家的家奴,就连丹菲,都不一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男子倨傲地端详了丹菲良久,才挑了挑眉。

 “你要如何?”

 这下听着,男子嗓音更加显得淳厚而富有磁,好似古琴低鸣。他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再配合这一副目空一切的高傲姿态,八成是从京畿一带来的。

 丹菲立于下方,气势却不弱,“郎君的侍卫不由分说伤了我们家丁,我们刘家不稀罕你的钱财,却是想要你开口赔个不是。”

 “放肆!”侍卫喝道,“你可知我们郎君是何人?”

 丹菲也学着那华服男子的样子,挑眉高傲一笑,“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犯错了要道歉。皇帝犯错要写罪己诏。哪怕是神仙,触犯天条都要被打下凡呢。谁知道你们郎君是什么世外高人,跳于五行伦常、天地万物之外。”

 众人哈哈大笑。

 还是酒馆掌柜出来道:“大家都休要再争吵了,此事本是误会。这郎君的侍卫伤了刘家的人。刘家的人也确实打坏了马车。双方不如彼此都道个歉,将此事了解了,如何?”

 “成!”丹菲爽快道,朝那华服男子拱手,“我先前抓贼心切,惊了尊驾马车,请郎君见谅。家奴的伤要治,郎君的马车要修,那钱就不要了。”

 男子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说罢,竟然策马而去。

 丹菲一愣,随即火冒三丈,怒吼:“给我站住!”

 那人的马反而越跑越快了。

 丹菲从怀中掏出一支拇指大小的短笛,凑到边。刘家奴仆见状,急忙抢先拉住了自己的马。

 尖锐刺耳的哨声响彻雪原。

 那列人的马全都惊慌失措地嘶鸣扬蹄,把人接二连三地甩下地。华服男子倒是骑术好,身子晃了一阵又稳住了。

 丹菲不罢休,掐指又吹了一个绕弯的口哨。男子下的马好似认了丹菲是主人似的,摇头摆尾地原地跳。男子眼看控制不住,主动跳下了马,一脚踩在过膝的雪地里,面朝下跌进雪中。

 “郎君——”侍卫们又大呼小叫地去扶他。

 丹菲哈哈大笑,跳上了马,“小子,做人不要太嚣张,在别人的地盘上就要守规矩!看你演了一场好戏,就当你赔罪了!”

 “放肆!”侍卫怒吼,“我家郎君可是段将军外侄!”

 丹菲着实一愣,随即更加愤怒,“段将军公正严明,你这样的外甥,倒是给他脸上抹黑!亏你还要意思打着他的名号招摇过市!”

 说罢唾了一口,吩咐家奴整理车队,准备回城。

 “阿菲——”远处传来一声高呼。

 丹菲神色一变,气恼地扭过头去,“她怎么来了?”

 管事们喏喏,皆出苦笑。

 远处一群人策马奔来,领头的女郎穿着绯窄袖骑装,披着一件银红地绣西番莲缀狐绒的披风,跨坐在一匹黑亮的骏马之上。这俏丽的妆扮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

 “阿菲,人抓住了吗?”少女冲到丹菲跟前,一脸急切。

 丹菲没好气道:“不是要你在家抄功课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那点功课明抄都来得及。你这里在捉贼,错过了才可惜。”刘玉锦笑嘻嘻地跳下马来,“咦?那是谁?”

 华服郎君一身碎雪,发鬓凌乱,一脸怒容地瞪着丹菲。他容貌俊美精致,眉目如画。盛怒之中,不让人觉得害怕,反而生出一股怜爱之意。

 丹菲皮笑不笑,“不相干的路人。我们回去吧。”

 “这就回去?我难得出来一趟…”刘玉锦唠叨,却被丹菲拎着推上了马背。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一匹浑身棕红的骏马小跑而来,亲昵地蹭了蹭她。丹菲摸了摸它的脖子,跳上了马背,带着众人疾驰而去。

 雪原中,侍卫们护着华服男子,目送他们远走。

 “郎君,您看…”侍卫咬牙切齿,“这小子嚣张跋扈,竟然如此折辱您,一定要给个教训!”

 “进城再说。”男子屈指弹去领上的碎雪,“等见了舅父,再仔细打听一下这人是谁。”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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