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出了一条狗的寒冷，给它垫上了温暖的棉絮，它躺在棉絮里以后会久久地看着你。它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它的感激。
你看到一只鸟儿受伤了，用药水治疗它的伤口，给它食物，然后放飞林中。它飞到树梢上也会回头来看你。它同样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铭记你的救助。
它们毕竟是低智能动物，也许很快会忘记这一切。将来再见你的时候，它们也许会十分陌生，漫不经心，东张西望，甚至只顾追逐它们的食物和快乐。它们不会注意你肩上的木犁或者柴捆；它们不会像很多童话里描述的那样送来珍珠或宝石；也不会在你即将渴毙路途的时候，在你嘴
上滴下甘
。它们甚至再也不会回头。
但它们长久地凝视过你，好象一心要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情，好象希望能尽可能记住你的面容，决心做出动物能力以外的什么事情。
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就是被你盖过棉絮的狗，就是被你涂过药水的小鸟儿。
眼神专注地看着你，复杂到有些呆滞。简单的思绪里澎湃着难以描述的意象、思维和语言。
很久以来，很久以来。
也许可以界定为一种假设的因果。
你骑着60迈的大鸟儿飞驰在一个约会的路上。大鸟儿尖锐的喙把我啄伤了。我蜷缩着身子夹着尾巴呲着牙齿无奈地哀号，一幅自卑又防卫的姿势。这时，你像童话中的天使一样展开洁白的羽
从大鸟儿身上飘下来，爱怜地抱着我，说，狗狗，别怕，好狗狗，你是谁家的狗狗呀？…然后，你把我盛在棉絮一样的羽
里——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才知道，原来那竟是你的怀抱！那鸟儿飞得累了，于是你换乘了一匹火红的骏马，还有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伸出手——可惜他的手不是翅膀，但或许前世是的，可是只有我一个看得到，因为动物的眼睛能感知来自远古的感光——那个男人伸出的手环抱着你的
，身在臂弯里柔曼而温热，而马儿是在向西天的晚霞里飞奔。也许是我的羽
的红色和晚霞的红色还有你的骏马的红色彼此渗透、互相混淆了。不可避免的，专著地飞奔着的马儿
头撞上了低空盘旋的我。我的羽凌乱而暗淡，眼神中闪烁着凄婉疼痛无助和哀伤。这时，又是你轻轻呻
了一声，又轻轻伸出手，云一样从那个男人的环抱中
泻着滑落。而你闪亮的眼睫开始颤抖，动的烟岚在眼睛深处
漾着灵光，蓦然间呈现出的神色像殇失了幼雏的冷傲的白天鹅。你的嘴角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一滴、两滴、冰凉而温柔，透着微微的药草香气，是你的眼泪，也正是救我性命的珍贵的药水呀…伤愈后我飞到了林中。
还有一段岁月，我是在一扇破旧的门扉边为一户贫苦的农家守夜。
那对凄苦的农人夫妇养育着一个有着微黄的长发、明澈的眼睛、灿烂的表情、忧郁的思绪的女儿。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听到农人夫妇叫她“玉儿”，而门扉外很远的大山里有时会传来沉重而压抑的“嫣嫣”“嫣嫣”的呼唤声…
女儿渐渐长大，开始有人来提亲。张家的相公、
家的公子、田家的郎君、丁家的子弟…隔三岔五，寂静的柴扉外就会多出几行杂沓的足迹。那一夜，我仰着头久久凝望着寂寞高天里幽光闪烁的天狼星，一动不动。天狼星的光晕在我的眼睛里呈现
离的几何形状水纹形状远山形状女人形状。那是只有我才可以解读的神秘符号，并且知道这些符号和眼下的这个花一样盛开的女子的命运休戚相关。以后，再有提亲的到来，我就成了一匹十足的疯狗，发着狠狂吠，把那些拿着大包小包礼盒彩帛的媒公媒婆一个个吓得
滚
，落荒而逃。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星星闪着狡颉的眼睑，云也慵懒地横卧着满天跑着呵欠。这时，从远山脚下绵延过来的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晃动着一个矫健又迅捷的影子。他在嚎着一首响遏行云的歌，扑闪的酒气撞翻了惊讶无语的蟋蟀和蝈蝈。他有着两道很浓的眉毛胳膊也孔武有力。他叫白狼，是山上张扬强横的独行大盗。
那个夜晚，他掳走了农人的女儿。像在托着一片温婉
溢的云儿，精灵一样闪进了庄稼地。而我，目睹了这一切，却一声都没有叫。
那个女子进入强盗臂弯的瞬间，有个轻微起跳的动作。左腮边不经意地绽开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刚好能够盛进一粒晶莹的绿豆…
最近的场景被切换到一片白茫茫的水域。
那本是一条温柔羞涩的月牙儿一样的小河，叫做饶河。饶河边有一个古槐荫辟下的小小村落。那是个青枣泛红、甜瓜酿汁、
子拔节的季节。有个女子却常常独自踞在河边的艾草堆里流泪。她嫁给了一个酗酒的男人，男人在酒后殴打她、漫骂她、凌辱她…而她，只是一味冰山一样柔韧而坚强地隐忍。我深深知道，她的心里还活着另外一个人。那是葡萄河边的一个坐馆书生，是个穷酸的秀才。
当我还是一只优秀而年轻的鸽子的时候，她常求我衔一节草环或竹枝交给他。而他则用素绢或宣纸题一两句平仄怪诞的诗行回馈。
那样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她哭干了眼泪、拔光了竹叶，面容呆滞地嫁给了那个酒徒。
两年后，那个书生瘦成了一枝竹竿，死了。而我也老了，勉强能飞，可是终究不忍心将死讯告知那个女子。
秋后，暴
的葡萄河涨了大水。洪水漫过长堤，淹过田畴，
没了温柔恬静的饶河。那个酒鬼在房子被冲垮的一刻死死抱住一段木头，漂走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额头很宽，眼睛明亮，哭声震天。把母子俩从溺水的濒死中拯救出来并驮运到高岗上的则是一条红须锦鳞的大鱼。而她和婴儿的怀里，还紧紧包藏着没有被水洇
的平仄怪诞的诗行…这时的我已经彻底老了，失去了飞翔的能力。林中那个简陋的窠巢，也在一阵狂风骤雨过后，颓然掉在了
滑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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