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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曹操杀吕布
吕布遭擒

 随着中原局势转变,北方大地突显出袁绍、曹两大割据阵营。

 袁绍拥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兵马十余万,具备军事上的优势;曹天子建立许都,掌握朝廷诏令,占有政治上的先机。两家虽因迁都问题而决裂,却都还被眼前艰巨的攻城战羁绊。

 袁绍久攻易京公孙瓒而不下,曹围困下邳吕布而难克,谁能先一步解决眼前战事,谁就能提前准备决战。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二月,徐州下邳城已四面楚歌。为了攻克这座三层墙的坚城,曹掘开城西泗、沂两条大河,将滚滚洪水引入了下邳城。

 这天清晨,吕布手握方天画戟,斜倚在白门楼的女墙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神情疲惫满脸无奈。三个月的守城战打下来,他早就没了昔日的潇洒气魄,原本白皙俊美的脸爬满了冻伤与皱纹,蓝隐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暗,眉毛、睫上结着晶莹的冰霜,紫黑的嘴因为抑郁和严寒迸出一道道干涸的裂,时而往外渗血…他早已不是那个所向披靡的“飞将”了。

 举目向城外望去,下邳以外方圆数里成了一片湖泊,水已有四五尺高了,虽到了冬季枯水期,但泗、沂两河的涓涓细还是顺着渠道不停地灌过来。冰凉的河水淹没了沟堑、覆盖了草木、堵住了城门,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出现冰凌,四下一片死寂。而在这片湖泊的外围,还有黑的曹大军。营连营寨连寨,旌旗似麦穗,戟如密林,把孤城死死困住。又是水淹又是兵困,连只老鼠都钻不出去。

 吕布嗟叹一声,扭头又往城内看。城里的水也有两尺深了,但更为可怕的是,城里的水是死水。前两个月还能动员城中军民淘水自救,可时至隆冬河水已冰凉彻骨,不少兵士在这样的水中扑腾半,出来再被寒风一吹,脚趾头都冻掉了!淘水一旦停下,死水就开始结冰。起初是在城墙的死角、空阔的街市,随着天气越来越冷,结冰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后来下邳内城俨然冻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坨子。民房、复道、街市甚至县寺都被冻住了,军兵百姓只得转移到各个城楼上,在撒气漏风的帐篷里苦苦支撑。最危险的是下邳里面两道围城的城门还开着,长时间的浸泡和冰冻门板都翘了,想关都关不严实。城上的军兵百姓拥挤不堪,城下又没有大门做抵御,这意味着里面的两道城完全失效,曹军只要攻破外城,整个下邳就会陷落!

 一切努力都已尝试,吕布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了,粮食所剩无几,下邳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默然观望良久,他无奈地摇摇头,拄着方天画戟回转楼阁,一边走一边打量那些仍旧坚守的将士。以继夜提心吊胆,熬得他们眼窝深陷,加之食不果腹天寒地冻,冷风袭来吹得他们直打晃。而在脚畔还有一大堆尸体,战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衣甲被剥去供活人御寒,赤条条的尸身堆在城垛边,冻得冰凉梆硬,等待充作抵御曹军的滚木礌石。还有几个兵抵不住寒冷,蹲在楼阁门口,一边着手,一边议论战事。

 其中一人战战兢兢道:“你们听说过没有,当初曹灭张超,张超老部下臧旻在东郡举兵援救,结果被袁绍大军围在城中,生生困了一年。最后粮食马匹都吃尽了就开始吃人,先吃死人后吃活人…”

 倾听者无不惶恐,有人悚然道:“俺宁死也不吃人!”

 “你不吃也好,到时候我们吃你。”也不知谁接了一句。

 又有人接口道:“哼!吃人算什么?兖州闹蝗虫时我也吃过人哩!可这回不一样,咱叫曹困住了,吃到最后也跟臧旻一样,城池陷落都得死!”

 “我可不想死…我家乡还有老娘呢…”

 “俺也不想死,俺那婆娘在并州苦候十载。要是在这儿死了,她跟俺那娃可咋办呢?”

 “别想了,兴许早跟别人跑了。”

 还有人低声音道:“反正城池早晚要破,与其等死不如逃出去投降呢!”

 “对!咱当兵的又跟曹没仇,他有账找吕布、陈宫算去!”

 “晚啦…当初围城之时就该投降,现在曹还能饶了咱们吗?左右不过是一死。”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惶恐不安,忽一抬头,看见吕布正默默无言地站在旁边,都吓缩了舌头,这些话惑军心,按律是要杀头的。

 哪知吕布只是摇头叹息,充耳不闻迈步进阁。他很清楚,杀了这几个人能管什么用?堵得住嘴巴堵不住心眼,不过枉害几条性命罢了。若按他的心思,战无可战逃无可逃早就该降,兴许曹看在他当年刺董有功的分儿上能饶他一命。可陈宫、高顺誓要鱼死网破,吕布已经约束不住他们了…

 他刚迈进门,忽听背后一阵喝骂:“他妈的!不好好守城,在这儿缩头取暖,若是曹兵涉水攻过来怎么办?该回哪儿给我回哪儿去!”吕布回头观看,见高顺正挥舞皮鞭狠那几个兵。诸兵丁被打得四散躲避,不得不拿起弓箭回到女墙边。

 这时衣衫褴褛的陈宫也走上城来。经过三个月的抵抗,他的衣衫又脏又破,早已看不出本,因为冻伤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面如枯槁须发干黄,但眼中兀自戾气不减,张着嘶哑的嗓音道:“高将军,赶紧叫士兵把城门加固一下,木头都叫水泡糟了。”

 高顺轻蔑地斜了他一眼:“寻我做什么?你直接传令好了。”时至今他们还是不能化解兖州、并州两部的宿怨。

 陈宫喉头咕哝了一下,无可奈何道:“宋宪、侯成这帮并州兄弟不听我的号令,还是劳烦您跑一趟吧。”

 “莫说是你,昨天侯成还给我脸色看呢!”高顺转过身,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道“再说这天寒地冻的,你叫他们怎么加固城门?饿着肚子还能在冰水里扑腾吗?”

 陈宫叹了口气:“只要在城门上泼水就行了。天这么冷,泼上水城门就冻住了。”

 高顺一阵苦笑:“那管什么用?再过两月天气转暖,冰都会化开。到时候不光是城门,城墙这么一冻一化,地基也松动了…反正咱终究难逃一死…”说话间眼中出一丝绝望。

 陈宫摇摇头,坚定地望着高顺:“咱们尚有一线生机。曹北边仍有大患,倘若袁绍消灭公孙瓒转而攻曹,下邳之围自解。咱们只需再坚持个把月,局势定有变化。”陈宫亲眼目睹了边让、袁忠、桓邵三人的惨死,自那时便决心誓死与曹为敌,对形势利害研究得很透。

 高顺不似陈宫看得长远,只是恼于陷阵营兄弟亡命沙场,抱定了同生共死之心,对任何预计都不奢望,只冷笑道:“哼!但愿如你所言吧…”抛下这句话提袍下城去了。陈宫哀叹一声,扭头恰与吕布四目相对。两人一般的无奈,都没说什么。

 吕布脚步沉重走进楼阁。由于县寺遭水淹,他的家眷也已移居到这里,子女儿仆妇亲兵,连与他私通的秦宜禄的老婆杜氏也在其中。一干女眷哭哭啼啼,弄得吕布越发心绪烦。他颓然坐到妾中间,摩挲着眉毛上的冰凌。一旁的秦宜禄忙捧上碗水——秦宜禄倒不介意杜氏被吕布霸占,只要自己安然无恙,一顶绿头巾又不死人!不过他早就预感到吕布终将败亡,曾暗地与刘备、关羽沟通,承诺把杜氏转献曹,换取自己这条性命。可现在杜氏被吕布把得紧紧的,他即便能侥幸逃到曹营,献不出美人还是难求活命,所以只能等待时机。

 吕布把水喝了,望着空空的碗底惨笑道:“也不知还能守几。”

 秦宜禄胁肩谄笑道:“曹贼不过一时得势,将军福大命大造化大,怕他何来?只要耗到老贼退兵,凭您的下马掌中戟,追上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经不住马,吕布明知这是故意奉承,但心里还是踏实不少,眼珠一转,问道:“那糜氏可曾给我看守好?”糜氏乃刘备之、糜竺之妹,袭破小沛时被高顺俘获。

 秦宜禄诺诺连声:“好着呢!我嘱咐过了,谁都别想动那婆娘一。”

 吕布放宽了心:“嗯。一定要好好照顾,绝不许任何人扰怠慢。”并州兵烧杀掠一向肆无忌惮,但吕布却严令保护糜氏。他存着城破之乞活的念头,若是得罪了糜氏就跟刘备结了仇,关键时刻刘备在曹面前说几句坏话,他很可能就人头不保了。

 子严氏两眼垂泪呜咽不止,杜氏怀抱儿子阿苏低头不语。吕布张开双臂一左一右把她俩揽到怀里,在她们鬓边喃喃道:“美人莫怕,但得一快活且得一快活吧。待到城破之,倘曹不忘旧仇,我一死了之便是,绝不累你们受辱。”

 秦宜禄心内好笑——这等话也就骗骗妇道人家,到时候岂还由得你做主?见吕布跟他老婆亲昵,秦宜禄这活王八赶紧转身,到阁外回避。哪知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大

 “擒吕布啊…擒吕布啊…”那喊叫越传越近越来越大,似乎呐喊的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其中夹杂着登城的脚步声。秦宜禄眼前一黑——曹军进城了!赶紧一溜烟躲到吕布身后。

 吕布突闻乍变猛然跃起,抓起方天画戟奔至门外观望,但见城下一片宁静,冰水波澜不兴——不是曹军是兵变!只这一错愕间,已有十几个守城兵着刀、红着眼睛朝他杀来。吕布开掌中大戟用力一扫,立时斩飞两颗人头,口中怒喝道:“不掂量掂量斤两就敢作!何人煽动你们?高顺何在?陈宫何在?”其实这几个兵也不知何人发动兵变,甚至连作的兵都没看见,可他们早就不愿守下去了,因而一闻喊叫立刻加入,想要趁立功。眼见吕布立毙二人,两具没脑袋的腔子还在地上手刨脚蹬兀自血,剩下的人吓得腿都软了,不敢答话,抛下兵刃就逃,更有一人跃过女墙跳城自尽!

 吕布惊魂未定,只觉喊声铺天盖地震耳聋,又自白门楼两端冲上无数兵丁,手持长大戟,神色狰狞汹涌而来。吕布之猛当真了得,掌中画戟左一右一扫,眨眼间就将十余人击倒在地;有人前仆后继,依旧命丧戟下;后面的再不敢靠近,慢慢围了个扇面,但手中兵刃依旧指向他。吕布虽震慑住众人,但心系妾安危,始终不敢离开阁门一步,横住大戟牢牢把门堵死。

 “将军,此间胜败已定,莫要再作无谓的抵抗了。”兵丛中人影晃动,并州部将宋宪挤了过来,但也不敢近前,隔着两个兵与吕布说话。

 “是你?!”吕布诧异地盯着他“你跟随我十年了,为什么背信弃义?”

 宋宪似有愧,木讷良久才道:“就算是我背信弃义…但兄弟们都疲惫至极,实在干不下去了。大家跟着您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等到城破之,所有人陪您一起死吗?咱们…咱们投降曹公吧!”

 “坚守不降不是我的主意!”吕布仓皇四顾“陈宫!高顺!你们出来啊!”“别嚷了…”另一个并州部将侯成冷笑着挤了过来“那两个疯子已被拿住,就剩下将军你了。快快束手就擒吧!”

 吕布脸庞肌动了两下,顿了片刻又强自微笑道:“擒了他们倒也不错,反正我早有归降之意。你们退下去,开城放曹兵进来,我绝不阻拦!”

 “这可不行。”侯成摇摇头“兵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陈宫、高顺算什么东西?您才是一军主帅。不把您拿住,我们怎么向曹公请降?再说凭您的勇力,若趁杀入曹营,我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啊!”宋宪颤抖着作揖道:“为了弟兄们,就让大伙把您捆上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说到最后,语气中竟有呜咽之声。

 吕布环视在场兵士,什么并州人、兖州人、徐州人皆在其列,这些素来不睦的部属这会儿却空前一致,所有人都巴望着拿他请降呢!他不由得一阵怆然,有心放手服绑——可一旦束手就擒那质就变了!陈宫、高顺已被拿住,本来他可以自己领兵投降的,一旦服绑等于是兵变被擒,曹处置的态度绝不会一样。想至此他越发攥紧了戟杆,厉声嚷道:“休想!要开城门只管开,大不了咱在这儿耗着,等曹公至此我自能分辩!”

 闻听此言侯成也作了个揖:“您就疼疼弟兄们吧,乖乖服绑,别叫大伙费事啦。”

 吕布不答话,把大戟猛然朝前一,眨眼间竟将侯成盔缨挑落,吓得众人节节后退,仓促间又有两人摔下城楼,惨叫声惊得人脊梁骨发凉。吕布一阵冷笑:“想擒我吗?拍拍口想一想,天底下哪个有擒我的本事?”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向前一步——擒吕布是为了向曹求活命,倘若因擒他反送了命,那就大大不值了。

 见众人尽皆披靡,侯成、宋宪也低下了头,吕布颇感欣慰,刚要软语抚慰再作商量,就听背后阁内有人嚷道:“吕布!还不抛戟服绑,更待何时?”

 吕布一惊,但不敢回头,横过大戟侧倚门框观瞧——秦宜禄手持一把钢刀,正架在严氏的脖子上!

 “你…你…”吕布怒不可遏“放下刀!”

 “还是你放下吧!”秦宜禄见他要冲来,左手一把揪住严氏的发髻,右手钢刀更往她咽喉处紧贴,严氏的脖子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吕布素来牵挂女眷,见此情形再不敢向前,咬牙切齿道:“你这卑鄙小人,焉敢要挟于我?”

 “末将也不愿行此下策,但是兄弟们等着拿您立功呢。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可得向着大多数呐!”秦宜禄乐呵呵道。

 “呸!”吕布悲愤加“刚才你还口口声声说我是…”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秦宜禄收起谄笑,出一副无赖嘴脸“大家好歹跟了您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真忍心叫大伙没个好下场?只要您把戟一丢,满天云雾散!后我们端起饭碗来先感激您的恩德。再者曹公大名鼎鼎声威赫赫,大人不计小人过,也未必会把您如何。”秦宜禄翻脸比撒都快,还没归到曹营,先在人前说起谄媚话来了。杜氏在一旁早看得怒火中烧,放下孩子,向这个无的丈夫扑去。秦宜禄看都不看,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冷笑道:“我的啊,你可别找不痛快,为夫我这条命还指望你帮忙保全呢!真把我到绝路上,我连你一块杀!”严氏被刀挟制着,吱吱呜呜骂道:“你这寡廉少的畜…”

 秦宜禄不待她骂完,一措掌中刀,又在严氏脖子上划了道小口子,恶狠狠瞅着吕布:“快快服绑!要不然我把她们都宰了!”

 吕布望着两个手无缚之力的女人,霎时间心念一颤,手中画戟“哐啷”一声落地,仰面长叹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岂可累女子为自己受难!”这话既是感叹又是羞臊秦宜禄。可他明明已经抛戟,众军兵竟无一人敢过去上绑。还是秦宜禄乍着胆子喊了一声:“还不绑他!等什么呢?”

 这一言提醒了大伙,众人一拥而上,靠前的十余人手里掐、膀子夹将其拿住。吕布决意服绑并不挣扎,但诸人心有畏惧互相较劲,一旦拿住谁都不敢再撒手,你一把我一把,忙活半天竟绑他不上。可真是人多打瞎,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推搡到外面女墙上,这才勉强把绳索套到他脖子上。吕布伏在女墙上,看着自己的大旗被抛到城下,耳轮中尽是军兵向对面敌人的呼喊声:“擒住吕布了…我们投降…我们投降曹公啦…”他虽自愿服绑,但却不想死,也跟着拼命嚷道:“吕布归降!是我率众归降自愿服绑!你们不要喊错了!”

 虎死不如鼠,已经绑了谁还听他的,诸人兀自喝喊自己的功劳,没人在乎这个片刻之前还被敬若神明的主子。吕布突见眼前寒光一闪,有件兵刃嗖地自城头抛下——竟是他的方天画戟!

 吕布要伸手抓住,但觉双臂已被缚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那震慑过无数疆场、取过无数人性命的老伙计“扑通”一声沉入水中,起一道道涟漪向远方静静散去…

 清算恩仇

 下邳外郭大门已被浸泡变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开,最后大家刀齐下把这两扇糟木头劈了,这才勉强挤出城来。宋宪、侯成骑着马,兵士押解吕布、陈宫、高顺、魏种、毕谌等前往曹营请降。骁勇盖世的吕布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铠甲绑得似粽子一般,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在水里扑腾着;秦宜禄紧随其后得意扬扬,手握皮鞭不住地打催促——当真是虎落平被犬欺!

 这伙人拖拖拉拉未离水坑,便闻战鼓声声画角齐鸣,二百虎豹骑冲出连营至水边,一字长蛇阵列开,个个都是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肋下佩剑肩背弓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站住!”兵丛中闪出督帅曹纯,横眉立目呵斥道“王师营屯不得擅闯!”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宪、侯成也只得自马上跳到水坑里,抱拳拱手忍气声道:“末将等擒获反贼吕布,特来请降。方才在城上已劳烦斥候禀报过了。”

 “是我自愿投诚的!”吕布赶紧分辩。

 曹纯哪管这么多,板着脸孔道:“来者尽数解去兵刃,一干降将罪将随我往中军大营听候发落,兵丁暂在营外暂驻,不得随意走动。”说罢将马鞭一扬,虎豹骑二龙出水分列两旁,闪出一条人胡同。

 宋宪等生怕发生误会,早就命兵士把军刃抛在城中,这会儿听了曹纯的话,索把佩剑也解了丢到岸边,带领亲兵拖泥带水爬出来,架着一干俘虏随曹纯往里走;其他降卒随后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骑监督下席地而坐,一声不敢出。吕布被秦宜禄等人押着,踉踉跄跄走在最前面,但见曹军连营一座连一座,每过一门都有将官把守,数不清的曹兵挤到辕门看热闹,一边看一边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那厮就是吕布吗?我都认不出来了…”

 “呸!这禽兽杀了咱们多少人,没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么飞将军啊?我看也算不得什么,咱过去给他个耳光,看他敢还手不?”

 “赤兔马呢?方天画戟呢?原先那威风呢?耷拉脑袋了吧!”

 “这鸟人还活什么劲儿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吕布垂着脑袋,任长发遮住脸孔。昔日沙场上横冲直闯八面威风,如今却被一帮小卒指指点点恣意嘲笑,他实在是没脸孔见人了。但他还不想死,他还不老、还有娇爱女,最后一丝求生的望怂恿着他背负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负人,随手抓起石头掷过来,生生打在他脑袋上,他低头瞧路也不躲避。曹纯见状连忙斥责,这才把看热闹的人赶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纯突然翻身下马。吕布甩甩头发抬头一看,但见栅栏严密鹿角层层,辕门突门错落有致,角楼箭橹布置得法,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军大营!辕门敞开着,东面有参谋文士列班而立,西边是将校督率铠甲分明,两旁甲士执戟而立,当中搭着一丈高四丈宽的玄布大帐,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军金钺,帐前立着汉军大纛,另有一面金边金线的黑旗,上绣着“司空行车骑将军曹”八个大字。

 吕布还未顾得上看别处,就觉背后一震,已被士兵推了进去。他睁着离的眼睛左顾右盼,曹营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过两个虎豹卫士换了降卒驾着他往前走,两边人影尽皆一闪而过,恍惚见关羽、张飞、陈矫、徐宣、孙乾、简雍等面孔皆在其中,刘备、陈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听耳畔一声断喝:“吕布竖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尔饮尔血!”他强自挣扎着扭头观瞧,见有个相貌俊雅的小将二目圆睁、咬牙切齿——乃是兖州宿将李典。

 吕布忐忑难安,昔日袭取兖州,先杀李乾后伤李进,与那李氏豪强结下大仇,这小子不撺掇曹杀自己报仇雪恨才怪呢!随即想到,又岂止一个李典,这营里不知有多少人曾吃过自己的亏,今若得活命看来并不简单。

 两个兵架着他绕过纛旗按倒在地,曹纯进中军帐通禀。少时间见帐中缓缓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过六尺左右,头戴铁梁冲天冠,身穿红缎锦绣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横玉带,足蹬云履,挂绛紫长穗绶带;再往面上观瞧,此人四十多岁,白净脸膛微有皱纹,三绺髯略有几泛白,龙眉凤目眼光犀利,瘪鼻厚稍带败相,但眉上那红猩猩一点朱砂痣格外醒目——来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谁?

 “属下参见曹公!”满营文武一并躬身施礼,那气势令人振聋发聩,吕布强打精神也跟着喊道:“罪将参见曹公…”

 曹根本没搭理,向曹纯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泗、沂二河,莫再伤及城中百姓。”

 “诺!”曹纯领令而去。

 吕布见曹神色冷漠,便梗着脖子把发髻往脑后一甩,挤出一丝笑容,假惺惺关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敬过酒,濮城对战时曾把满面灰土的曹误认为普通将校,下邳被围也曾城上城下喊过话,两人也可算是老相识了。

 曹听吕布一张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轻蔑地笑了笑,招呼军兵搬来杌凳摆在帐门口。左有王必捧着功劳簿,右有许褚攥着虎头矛,二人趋身搀扶其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曹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吕奉先,愁得我寝食难安,岂能不瘦啊?”

 吕布明知曹这话是讥讽,却不敢反驳,顺情讪笑道:“明公何须愁苦?其实在下早有归顺之意。昔日管仲箭齐桓公钩带,桓公继位反用其为相,自此称霸诸侯无敌天下。今在下既为明公所获,自当竭股肱之力,您以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气啊!”曹听他这样说,不失笑“你道早有归顺之意,为何负隅顽抗直至此刻才降?兖州之几丧吾命,那也是你献的股肱之力吗?”

 吕布连忙辩解:“兖州之叛乃陈宫、张邈等所为,也是在下一时不察,误以为张孟卓是个谦谦君子,因而辞别张杨提兵东入。后明公归来,陈宫屡次挑拨,我骑虎难下才斗胆触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来还颇为悔恨呐!”这话半真半假,陈宫、张邈虽是罪魁祸首,但他也曾绞尽脑汁推波助澜,至于他说至今悔恨倒是大实话。

 曹听他推卸责任,手捻胡须又道:“兖州之事暂且不论,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为何又串通袁术突袭其后,抢了徐州地盘?”

 “此事不怪末将!”吕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陶谦旧部丹兵谋叛,是他们的统帅许耽引我入下邳的。在下不过权领一时,后来派人把刘使君接回来了。在下也曾以徐州相让,刘使君不肯接受才移到小沛屯驻。”下邳之的祸首许耽已在彭城战死,吕布这番话死无对证。他接回刘备是为了联手牵制袁术,至于让还徐州不过假惺惺的表演,刘备当然不敢接受。不过娓娓道来丝丝入扣,倒也难以诟病。

 曹自然明白其中症结,也不再追究此事,又道:“也算你有理。但是既把玄德到小沛,为何两番相袭又虏人女?”

 “都是陈宫挑拨离间所致!”两袭小沛都是刘备挑衅在先,可如今人家已属曹营,吕布自不敢得罪。他料定曹不会宽恕叛徒陈宫,便把所有责任都往陈宫身上推“在下视刘使君如兄弟,陈宫那好小人却时有加害之心。至于明公所言虏人女,在下实在不敢!两次攻克小沛,使君遗弃女而去,我都命军兵保护起来,起居饮食皆由婢女伺候,未有丝毫怠慢。”

 闻听此言曹瞥了刘备一眼,见这个素来举止潇洒神采奕奕的豫州牧低着脑袋,脸上闪过一阵羞红。吕布也看见了,怕刘备恼羞成怒,赶紧另拣好听的说:“在下虽袭了小沛,但是刘使君因祸得福,投到明公麾下,自此如鱼得水忠心报国,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哈哈哈…”曹仰天大笑“既然归附朝廷是好事,那你为何调兵阻我于彭城?又为何在下邳顽抗三个月?”

 吕布张嘴就来:“非是在下不降,乃是陈宫不识时务!这三个月里城中一应事务都是陈宫、高…”他知道曹爱惜武将,高顺八成也会被其收录,现在要把高顺招出来,后同在曹营效力关系可就不好处了,因而马上改口“都是陈宫搞的鬼…在下素有效力朝廷之志,也曾刺死董卓征讨袁术,这些您都知道啊!”吕布将所有罪责推了个干干净净,仿佛他自己始终忠于大汉,一点儿错都没有。曹又好气又好笑,提高嗓门讥讽道:“奉先啊,能编出这一堆鬼话也真够难为你了!”

 此言一出,众文武笑得前仰后合。吕布左看看右看看,倏然收住笑容,傲然正道:“明公不信末将之言?”

 “你吕奉先的话,只怕天底下无人能信了。”曹语带讥嘲。

 “那明公可信末将之勇?”

 “嗯?!”曹一怔。吕布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看着他,语气不似方才那般圆润了:“天下割据汹汹,许都立足未稳,四方狼烟尚待戡平。明公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末将能征惯战纵横沙场。倘明公为帅、末将为先锋,必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何虑天下不平?到那时莫说是张绣、袁术之,就是袁绍、刘表又有何惧哉?”

 “胡说八道!袁本初、刘景升都是咱大汉臣宰,老夫岂能与他们为敌,可不要讲…”曹虽口上这么说,心思却不活动起来。他自然不相信吕布这种人的守,但吕布骁勇善战却是不争的事实,若是能将其收于帐下,岂不是如虎添翼?曹素有爱将之癖,对关羽、张辽那等人物颇为赏识,吕布这等勇武盖世之人更是期盼已久,但收留吕布会不会埋下祸患呢?满营诸将又会不会反对呢?对整个朝局又有什么影响?曹一时难以决断,招呼卫士:“暂且将他推至一旁,先处置其他人!”吕布见这样安排,情知其心念已动,没等军兵来推便自己站起来,大步走到西首刘备身边,低声恳求:“使君今为座上客,布为阶下囚,就不能为我说两句好话吗?”刘备二目直视并不搭话。

 曹见他向刘备嘀嘀咕咕,呵斥道:“军中俘虏休要随意啰唣!”

 吕布转过脸讪笑道:“并非在下啰唣,只是我身上的绑绳太紧了,可否稍微松开些?”

 “缚虎安得不紧?”

 “布已为阶下囚,岂敢随便造次,还求明公准我宽松些吧。”

 曹瞧他一脸讨饶相,似无反抗之意,便要传令松绑。身边主簿王必拱手道:“主公请恕属下多言…吕布乃勍虏也!其众近在外,不可宽松。”王必顾及并州部张辽尚有部分兵马窜于外,倘若吕布趁冲杀出去,与张辽合到一处,那无异于纵虎归山。曹倒不以为然,如今吕布身陷此地,环伺着诸多猛将,又无无马,即便有霸王之勇也逃不出了。不过瞧着他一脸狼狈相倒觉有趣,故意戏弄道:“吕将军,吾本相缓,主簿复不听,如之何?你就忍着吧!”

 吕布不敢强求,诺诺连声退在一旁。又见两个虎豹骑推推搡搡把高顺弄了进来。高顺气哼哼来到营中,仰面看天谁都不理,有士兵呵斥道:“罪将跪下!”他硬是充耳不闻。两个虎豹骑抢上前又是踢又是摁,高顺的腿却似铁铸的一般,就是不屈丝毫。

 “好了好了,就容他站着回话吧。”曹摆摆手,他心里还是颇为赞赏此人勇武气概的,面带微笑道“高将军,你的陷阵营好厉害,老夫深受其苦啊!”这是故意给高顺一个台阶下,哪知高顺依旧面孔朝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曹又接着追问:“将军莫非还顾念属下被害之仇?”高顺面无表情,依旧不理不睬。曹咽了口唾沫,语气严厉起来:“罪将高顺,今被擒可愿归降?”

 高顺痛惜战死的并州同乡,恨曹杀戮并州部下,恨刘备反复无常,恨陈登阵前倒戈,恨陈宫好谋无断,恨宋宪、侯成、秦宜禄卖主求荣,更恨吕布软骨头不争气!他感世上之人都无比肮脏,早就心若死灰,再无求活之念,索一个字都不说。吕布见状也赶紧跟着嚷道:“曹公问你话是给你脸面,怎不回答?你不想活命了吗?”高顺轻蔑地瞅了吕布一眼,随即把头一扭闭目等死。

 “可惜喽…”曹叹息一声,喃喃吩咐道“将他推出辕门斩首吧。”他虽爱才,但其才若不能为己所用,就要果断除之!

 “哈哈哈!”高顺忽然仰天大笑“多谢曹公恩典!哈哈哈…哈哈哈…”任虎豹骑往外推搡用刑,他那笑声依旧不绝。曹连连摇头,实不解此人何以如此执拗!吕布更是面色惨白,又哀痛、又惋惜、又恐惧、又自惭形秽。

 耳轮中只听得一阵呼喝,魏种与毕谌被士卒架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已按倒在地。两个人自知对不起曹,都耷拉脑袋一言不发。曹气哼哼扫了他们一眼,先问毕谌:“令高堂可还安好?”昔日毕谌为兖州别驾,陈宫叛之时,他以老母为叛军所质为借口向曹辞行,临行前口口声声说绝不背叛,可还是保了吕布辗转至此。

 毕谌自觉理亏也不分辨,低声道:“老母去年已过世,至今灵柩难以还乡,不孝子罪孽深重…”说着话竟垂下泪来。

 曹凝视他良久,甚觉情义真挚孝心可悯,又想起自己幼时没娘,一辈子想孝敬母亲都无从做起,顿时心软了,叹道:“人皆道忠孝不能两全,我倒以为推孝可以为忠,若不然曾子何以著《孝经》教谕后世?快给他松绑吧。”

 毕谌还在顿首哭泣,军兵已将绑缚的绳索解开,他泣道:“不忠之人何以再辅明公。”

 曹捋髯微笑,嘴里叫的还是昔日官职:“毕别驾言重了。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不说我也明白,必定是吕布、陈宫以令堂为人质,你入伙的吧?”

 毕谌闻他一语中的,更是伏地泣。吕布在一旁赶紧推卸责任:“与我无干,与我无干呐,此皆是陈宫的主意!”

 “待罪之人少要口!”王必赶紧呵斥。

 曹全不理会,面带和蔼看着毕谌:“卿虽居吕布营中,其心乃在汉室,我岂能怪罪?吕布曾私自任命张辽为鲁国相,我看大大不妥。鲁国乃礼仪发祥之地,怎可用一武夫担任郡守?卿深明孝悌,我就表奏你为鲁国相吧!”

 毕谌一愣——昔日为别驾,如今居郡守,这是有升无降;单单挑选鲁国,既是褒扬又是警示,要自己时时刻刻谨记忠于国事慎于礼仪。想至此他顿首再拜:“谢朝廷之恩曹公之德,在下自当竭力以效社稷。”

 “起来吧…”曹扬扬手“散帐后去换换衣服,有什么难处叫程仲德为你安排。”他知程昱昔日与之有些情。

 毕谌拭去泪水却不站起,又道:“在下还有一事相请…”

 “你想将令堂灵柩扶回兖州是吧?”还未说完曹就知道了“赴任鲁国之事不忙,你只管先回乡改葬老母,这场丧事一定要办得十全十美,陪葬之物我帮你出。”

 “谢曹公!”毕谌这才肯起身,放眼瞧东首的掾属中除了程昱、薛悌都不认识,便走到最后垂首而立。

 见毕谌归班已毕,曹脸色一变,厉声喝问魏种:“姓魏的!老夫待你可薄!”魏种吓得体似筛糠,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曹待他确实恩重如山,举他为孝廉、授他为从事,把他视为股肱心腹。可是兖州之时他却被浩浩的叛军吓破了胆,糊里糊涂也跟着当了叛徒。曹身在徐州还曾对部下夸口,天下人皆叛魏种也不会叛,没想到被事实狠狠扇了一个嘴巴,气得曹发下毒誓“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①!”

 现在他真被曹拿住了,这还有何话可说?魏种自知生还无望,连句告饶的话都说不出口,恨不得把脑袋钻到地里,光剩下哆嗦了。

 曹气哼哼看着他,喝骂道:“胆小鬼!如此怯懦还能有何作为…松绑松绑!”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以为曹非杀此人不可,没想到却为他松绑了。魏种更是惊得不知所措:“曹公…您、您这是…”

 曹白了他一眼:“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看在你那点儿微末才能的分儿上,老夫就饶了你,且在我幕府当个掾属吧。当年治理兖州你也多有建树,怎么会临难投敌呢?真真可恶至极!”

 魏种听他原谅,咧嘴便哭:“在下对不起您了…呜呜…后必当…呜呜…”

 “哭什么哭?”曹厉声道“好好锻炼一下你那胆子!别在人前给我丢丑,去去去!”

 魏种哆哆嗦嗦站起身,程昱早笑逐颜开地了过来:“老弟大难不死,来吧来吧…”将他引到了毕谌身边。

 “恭喜明公收录旧部。”吕布见针逢道。

 曹点着头不住微笑,忽见辕门兵士又推来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正是陈宫!他心头顿生霾,面色又转凛然,满营文武顷刻间安静下来。

 吕布方才虽有推卸罪责之意,但陈宫确是祸兖州的罪魁祸首。没有他挑拨煽动,张邈也不会跟曹反目成仇,也不会有张超、李封、薛兰、许汜、王楷、晖、徐翕(xī)、吴资这么多人造反,更不会有吕布入侵兖州、夺取徐州猖獗了这么多年。曹拿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抬手道:“松开他…我得好好问问我的大恩人!”

 士兵解开绳索,陈宫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往他跟前一站。曹讥笑道:“公台,卿平常自谓智计有余,今何以遭擒至此?”

 陈宫一阵苦笑,斜眼看看吕布:“只因此人不从宫言,以至于此。若其见从,亦未必为公所擒。”

 吕布连忙叫嚷:“胡说八道!曹公运筹帷幄,岂是你那微末伎俩可比的?”

 “不许嘴!”王必再次喝止“你怎这么多废话呀!”

 曹见陈宫到这会儿还不肯服软,又讥讽道:“公台以为今之事当如何啊?”

 陈宫口而出:“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受死乃是应该!”他与高顺一样,抱着必死之心。

 曹愈加冷笑:“卿如是一死,家中老母该如何?”

 陈宫仍是毫不犹豫:“宫闻将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之存否,全凭明公决断!”他将曹捧起来,使其不能再害他母亲。

 曹又问:“那卿之子又该如何?”

 “宫闻将以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陈宫依旧敷衍。

 曹料他故作强硬,还要再出言相戏。哪知陈宫躬身一揖:“请出就戮,以明军法。”说罢转身就要出去领死。曹心头一颤,赶紧站了起来:“公台且慢!”陈宫充耳不闻,依旧大步流星往外走,几个兵士连忙将其拦住。

 “公台,你…”突然间,曹不知该说什么了。从本心而论,曹确曾将陈宫恨到骨子里,但几句讥讽的话出口竟将他上死路,心肠又不软下来。当年曹之所以能自任兖州刺史,全赖陈宫游说州中官员,此后破黄巾、败袁术多有建树,他往昔的功劳也不小了。哪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助自己入主兖州的人是他,掀起叛险些得自己无家可归的人也是他!可自己确曾一之内杀死边让、袁忠、桓邵三位名士,确曾将朝廷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逐走,累得其被袁术害死,也确曾屠戮徐州百姓,双手沾满了无辜的血…陈宫背叛并非全然未占道义。想至此曹又羞又愧又恼又痛,忙向前几步缓缓道:“公台,你这又是何必呢?其实我…”话说一半又打住了。曹实不知该如何开口,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这个叛元凶无罪,但是真把他杀了又觉不忍。陈宫要是能在这个时候跪地求饶就好了…

 陈宫背对曹而立,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回想自己的这半生,觉得既可悲又可笑。为了一群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叛变真的值得吗?舍弃曹保了吕布是不是瞎了眼?他想起与曹初见时,曹三言两语就赦免了王肱;想起寿张县鲍信丧命的那场奋战;想起荀彧()、玠不辞艰险赶来投奔;想起曹只有三座县城竟还能扭转乾坤…曹不愧为当世英雄,莫说这吕布,就连袁绍也比之逊三分。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代志士岂能朝秦暮楚?岂能背负反复之名苟活于世?他思想至此心头悲怆,不敢回头看曹,生怕一回头就忍不住向其低头认错。他把牙一咬,怒视眼前拦路的兵士:“让路!在下引颈就戮,还不速速闪开!”

 曹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知他心如铁石不可挽回,竟不由自主潸然落泪,摆摆手示意军兵让路,喃喃道:“你我相一场,从此生死相隔,就让我再送你一程吧。”说着话跟在陈宫身后缓缓而行。

 满营文武见此情形无不凄然。程昱、薛悌、魏种等久相识感触颇多,忆昔同营效力之情,纷纷跟了过去;陈登、陈矫、徐宣料此恩怨已结,同在吕布帐下时的矛盾也从此化为乌有,便也随着相送;就连素未谋面的郭嘉也追出了辕门。

 吕布在一旁看得心惊跳,高顺、陈宫慷慨赴死,越发显得他的乞活甚是渺小,连忙又伏到刘备耳畔:“玄德,务必救愚兄一命啊!”刘备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只随口道:“看情况吧。”

 吕布见他拒人千里,笑道:“玄德老弟,你女尚在下邳城中呢。你打了败仗弃她们而去,还不是赖愚兄保护收留?看在我保全家小的面子上,你还不替我说两句好话吗?”

 刘备白皙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眼睛一亮,笑道:“好啊!好!兄长性命包在我身上。”

 吕布见他应允,总算松了口气,忽听得三阵催命鼓响,料是高顺、陈宫已然人头落地。过了好半天,才见曹低着头茫然若失般踱了回来,后面程昱、陈登等人也是连连嗟叹各归其位。曹颓然落座,怅然道:“传令下去,厚待公台家眷老小,护送至许都妥为安置。”

 吕布颇不识趣,又了口:“恭喜明公铲除叛逆…”还未说完就见曹恶狠狠瞪过来,马上闭了嘴。他虽英勇盖世,却没有安定天下的大志,岂会晓得曹是何等襟?

 这时又闻参驾请罪之声,宋宪、侯成等一干将校走进大营,跪倒在大纛之畔。曹逐个打量他们,猛然看见秦宜禄也在其中,不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们所擒者就是这几个人吗?”

 侯成前趋一步:“还有吕布家小…张辽领兵在外未能擒获。”

 “徐翕、晖、吴资三个叛徒呢?”东平徐翕、山晖、济吴资都曾是曹统领兖州时的麾下郡守,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侯成咽了口唾沫,作揖道:“吴资已于两月前病死,徐翕、晖自彭城之败就已逃亡,可能…可能是去依附臧霸了。”

 “嗯。”曹面沉似水暗自思量——臧霸、孙观、孙康、尹礼、吴敦、昌霸,这帮割据一方的匪人也要设法处置,弄不好在对抗袁绍时会变成大患。

 吕布不明就里,还以为曹怪罪侯成等办事不力,赶紧又了嘴:“明公有所不知,布待诸将颇厚,这帮人却临急而叛,毁了我归附您的一片诚心,实在是薄情寡义!”

 宋宪、侯成听他这样说,惊得脸色煞白。哪知曹却忽然发笑,戏谑道:“待诸将颇厚?卿背着子,宠幸部下之,何以为厚啊?”

 “哈哈哈…”吕布与杜氏那点破事儿不少人知道,听曹当面道出,连投降的带受降的全乐开了花,众人目光齐向秦宜禄扫去。那活王八也真厚颜无,非但没有羞涩之意,反跟着大伙一起哄笑,还道:“哪里背,乃是连而战!”

 众人越发大笑。吕布倒是一阵脸红,迫不及待地跪倒曹面前:“明公念刺董、讨袁之功,就饶恕我吧!在下后必定肝脑涂地辅保明公!”说罢连连磕头。

 曹还是犹豫不决。吕布虽是破敌利刃,却是一把双刃剑,留下他是福是祸还在两可。抬头间见刘备言又止,索问道:“吾留奉先以为己用,使君以为如何?”

 吕布高兴得都快笑出声来了,刚才就跟刘备商量好了,有这个人情保下来,自己定是安然无恙了。他低头微笑,等着刘备讲情,哪知听到的却是——“明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吕布的笑容霎时凝固了,扭头问道:“贤弟说什么?”

 刘备一脸不屑,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明公不见丁原、董卓之事乎?”

 吕布推卸罪责反复告饶,可这短短一句话就断送了他性命!昔日丁原拔擢他于行伍之间,而他却为了功名富贵手刃恩人;董卓认他当义子颇加恩惠,他又因为与婢女通刺死义父。这样的人岂能信任?吕布愕然半晌,忽然跌坐在地破口大骂:“刘备竖子!你这大耳贼最叵信!忘了辕门戟之事乎?三番两次弃女不顾,还不是赖我保全?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呸!”刘备也变了脸“你对我有何恩义?抢我徐州、两袭小沛,你还有脸道恩义二字吗?!”

 “你你你…”吕布气得面似紫羊肝,浑身战抖不休,身上紧缚的绳索嘎嘎直响,仿佛再用些力气就要挣断了。众兵丁见状赶紧一哄而上,使劲将他按住。他还再骂刘备,脑子里突然一转——骂刘备又有何用?我之性命乃在曹掌中!马上回头看曹

 只是陡然之间,曹已面带腾腾杀气,手中紧紧握着佩剑剑柄。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刘备之言深深触动了他。他举目四顾,见满营文武个个都是一脸杀意,其中李典更是横眉立目怒不可遏!曹心中凛然——吕布与李氏有不解之仇,若将吕布饶恕,怎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李乾?还有戏志才,为什么会被囚染病而死?那濮之火、蝗旱之灾,兖州死了多少人?若是饶了吕布,拿什么告慰死去亡灵?何颜面见兖州父老?接着又想到,吕布有刺董之功,天子至今不忘其义举,倘若另有旨意颇加恩惠又当如何?不尊天子之意是为不臣,尊天子之意岂不是在董承等人之外再树一个内患?还有,夏侯惇的左目也是这厮命高顺突袭瞎的!与张邈兄弟反目究竟是谁造成的?河内张杨与其同乡深厚,将来与袁绍决战之时,若吕布逃归河内那当如何?吕布原先追随过袁绍,要是给我来个阵前倒戈又该怎么办…霎时间,种种新仇、旧恨、猜忌、疑虑一齐涌上心头!

 吕布只觉曹的鹰眼森可怖,连忙辩白:“明公莫听小人之言,在下真是诚心归附,一片赤诚天可鉴…”

 曹再不愿听了,把手一扬:“推出去!缢死而后枭首!”

 吕布眼前一黑,只觉众军兵齐手拉扯自己。他本能地抗拒起来,挣扎着膀子,硬是不肯移动半步。许褚见此情形把大铁矛一抛,也抢过去抓吕布,合众人之力才把他拖将下去。吕布还不认命强自挣扎,口中大骂不止:“曹!我吕布刺董有功,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当今天子赐封我为温侯,乃有仪同三司之贵,获假节之权比你还早呢!如今你一朝得势,竟敢如此待我?!老子跟王司徒救驾时,你还在兖州忙着窝里斗呢!你有何资格杀我!”他越骂越凶,两膀一使劲,竟将众兵丁甩翻在地,连许褚都侧歪着退了几步。十几个人拉不住一个上绑的吕布,这要是容他冲回来岂不是一场塌天大祸?曹吓得躲进大帐,王必张开双臂堵住帐口,刷刷刷一阵剑声,夏侯渊、于、乐进、徐晃、朱灵等都把家伙拔了出来,十几员大将把吕布团团围住,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在中军营里将其刃分尸了。

 吕布不再向前,圆睁虎目环视众人。诸将将他围住,可谁都不敢出这第一剑。这家伙勇猛过人,万一出剑之时割断了绳子,他临死前来个困兽之斗也够大伙忙活的!正在僵持之际,忽听有人一声高呼:“诸位且慢动手!”

 郭嘉从人群里挤过来,规规矩矩向吕布作了个揖,语重心长道:“吕将军,在下有几句好言赠与你这痴人,你可愿听?”

 “说!”吕布机警地环视众将,随口应了一声。

 郭嘉娓娓道来:“你乃无牵无挂一并州汉子,错混入官场,又赶上世才横勇一时。既无逐鹿中原之志,又无纵横捭阖之才,落这样一个结果还不是理所当然吗?这辈子富贵荣华享受了,大风大也经受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即便苟活于世能解什么烦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只怪你自己错走了路!难道英雄一世最后反受刃分尸之苦吗?在下替你着想,还是乖乖引颈吧…”

 郭嘉这番话说得和风细雨,但吕布听来却不亚于当头喝。他呆愣半晌,脸色青白错,似羞愧又似顿悟。终于,吕布停止了挣扎,干笑两声,双眼一闭,接受了眼前事实…大丈夫死固死耳,何必再同他们口舌争辩呢?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可玩阴谋诡计绝不是曹、刘备这帮鸟人的对手,谁叫自己赶上这世道了呢?若一辈子在并州老家放马牧羊倒也罢了,既然混上这条不该走的路,身首异处不过是迟早的事!早知如此何不在下邳城楼撞死,还要到此说这么多的昧心话遭人笑呢?就算真保了曹,他就会信任我吗?天下未平还用得着我,等某一天大功告成,也难保他不会再下杀手!还是陈公台有先见之明,多活一天不过是多提心吊胆一天,算了吧…吕布思来想去,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念念不忘的只剩下严氏、未成年的女儿,还有杜氏佳人,要托付曹两句,但转念一想,求了又有何用?眼一闭气一绝,活人的事岂还顾得上…

 吕布万念俱灰叹了口气,抛下那群紧张兮兮的曹营众将,迈着高傲的步伐,坦然赴辕门受死。曹哆哆嗦嗦藏在王必身后,见吕布默然而去总算是放心了,隆冬时节竟惊出一头冷汗!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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