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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半夜12点,在御殿场二冈的客厅里,本多灭了炉火,撑着伞走到了台上。

 台前,游泳池已经成形,混凝土的糙表面经受着风吹雨淋。离竣工还有些时,池里的梯子也没安上。雨水渗入混凝土里,在台灯光的映照下,凝聚成膏药般的颜色。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光是游泳池的修建就非得从东京请人来不可。

 即使夜里,游泳池底排水不畅的状况也看得一清二楚,本多心想,回东京以后一定要提醒他们注意。雨水滴落到池底,形成水洼,水星四溅。浙淅沥沥的水声,凄凉地捕捉着台远处的灯影。从庭院西面的溪谷里升起了夜雾,白茫茫地笼罩着半片草坪。今天的夜晚异常寒冷。

 这座尚未竣工的游泳池,犹如一座投人多少人骨也填不满的巨大墓。不是越来越像,而是原来就很像。本多觉得如果往池底连续投下人骨,尸骨就会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平静。被火烘干的骨头,瞬间足了水分而膨起来,光的。若是从前,这把年纪,满可以为自己建造寿陵了,然而他竟建起游泳池来。在这满满一池清水中,飘浮起衰老而松弛的体,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尝试。本多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仅仅为了充满恶意的玩笑而花钱。在这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箱的群山和夏天的云彩,这些将使他老年怎样的增光生辉啊!如果月光公主知道本多挖此游泳池是为了在夏天来到后,能看到她的体的话,她会是何种表情呢!

 本多回屋关门时,仰望二楼的灯光,只有四扇窗子里亮着灯光。书房已经熄灯,所以四扇窗子的灯光,是挨着书房的两间客房的。月光公主住在书房的隔壁,克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

 顺伞下的雨滴好像渗透进了子里面的膝关节。夜晚的寒气,使周身的关节悄然开出痛苦的小红花。本多把这眼看不见的痛苦的花朵,想像成小朵的曼珠沙华花,即梵语的“天上之花”年轻时老老实实地隐藏在肌中,温文尔雅地完成自己任务的骨头,渐渐地开始声张自己的存在,歌唱着,发着牢,窥伺着抛头面的机会,想要冲破那衰老的肌,摆体黑暗的束缚,和沐浴着阳光的叶、石块、树木一样,经常和它们以同等资格痛快地暴在阳光下。大概骨头知道,这个日子已为时不远了…

 本多看着二楼的灯光,一想到月光公主宽衣解带的情景,浑身一阵燥热。难道是骨头本身带有热度?本多匆匆关上门,关了客厅的灯,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为了确保进入书房时不出声音,他打开了寝室的门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近那个书架。从书架上拿出一本本厚厚的外文书时,手直打哆嗦。他的眼睛终于贴到书架里的窥视孔上了。

 在朦胧的光圈中,本多瞅见月光公主哼着歌儿走了进来。这可是渴望已久的瞬间啊!他此刻的心情,犹如夏日黄昏里,在屋檐下静候葫芦花开一样。又像是一把扇子逐渐地打开,眼看着扇面的画即将全部打开的一瞬间。本多此刻看的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看的人,即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月光公主。由于他这一看“没有任何人看见时的”这个条件就不存在了。但是绝对没被人看见与没有觉察到被人看见,是貌似相同的两码事…

 月光公主被带到这儿之后,才知道没有什么宴会,可她却若无其事,泰然处之,出乎本多意料之外。

 来别墅后,虽说对方是个异国少女,本多也不知怎样蒙骗人家,很有些惶惑。克己为了装好人,全都推给本多去解释。其实无须解释。本多生好了火炉,请月光公主喝饮料时,月光公主出了十分幸福的微笑,什么也没有打听。也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语吧。在异国受到人家招待,碰上一些不协调的情况也是常事。月光公主来日本与本多重逢时,带来了一封日本大使给本多的介绍信。日本大使从别人口中听说本多与泰国宫廷有缘,所以要求他尽量用语与月光公主交谈,帮助月光公主提高语水平。

 本多望着月光公主恬静的神情,不涌起一股怜悯。她在这陌生的异国,卷入了与优美相去甚远的的阴谋之中。此刻,她缩着身子,逐渐靠近炉火,炉火烤着她半边褐色脸颊,头发几乎要烤焦了。她脸上总挂着微笑,出美丽、洁白、光润、整齐的牙齿,那样子实在是楚楚可怜。

 “令尊在日本时,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怪可怜的。他总是盼着夏天快点到来,你也是这样吧?”

 “是的,我也怕冷。”

 “这寒冷是暂时的,再过两个月,日本夏天也跟曼谷的夏天没什么两样…看你冷得样子,便想起令尊大人,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本多说着,走向壁炉,把雪茄烟灰弹到里面时,偷看了一眼月光公主的大腿,这时那分开的‮腿双‬,犹如合树叶子一般敏捷地闭合了。

 大家挪开椅子,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毯上,这时看到了月光公主的种种姿态。她有时正襟危坐,保持着优雅的气质;有时紧闭着美丽的‮腿双‬坐着,像西方女那样矜持而懒散;然而,偶尔显的放肆动作又使本多惊讶不已。她第一次来到炉火边时,就是如此。她有点冷,耸着肩膀,伸着下颏,紧缩着脖子,一边高高举起纤细的手腕晃动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那样子颇有种中国式的轻薄之态。当她靠近火旁,对着火坐下时,犹如热带的集市上,好容易躲在绿荫深处卖水果的妇女,面对着灼热的骄一样。她抱起双膝,猫着,丰房紧贴着绷紧的大腿,以扁了的房与大腿的接点为重心,身体轻轻地摇晃,现出一付下作的姿态。这时只有部、大腿、脊背等不够高贵的部位肌紧绷着。本多闻到了密林中的腐叶堆发出的那种强烈的野气味。

 克己手里握着白兰地酒杯,白皙的手上映着雕花玻璃的花纹。他表面故作镇静,内心却急不可耐。本多很蔑视克己的强烈

 “你就放心吧,今晚一定让你的房间暖烘烘的。”月光公主是否留宿的问题尚未提出,本多便抢先开口“在你的房间里放着两个大电炉。靠着庆子的斡旋,已把家里的电容量提高到跟美驻军一样大了。”

 然而本多闭口不谈为何这座洋房里不砌火墙、火炕一类采暖设备。由于煤油很难弄到,有人劝本多打个烧煤的火墙。子同意了,可本多却不答应。因为火墙要在两重墙壁内通上热气。但是对本多来说,墙应是单层的。

 本多来时曾跟子说,他想到寂静的地方搞点调查,假装就他一人来这里,离家时子的一句叮咛不过是夫间很平常的关怀,但本多听来,和咒文差不多,在他脑海深处留下了一抹黑灰:

 “那儿很冷,可别感冒了。像这样的雨天,御殿场的寒冷是难以想像的。可千万别感冒!”

 本多两眼紧贴在窥视孔上,不小心竟被睫扎了眼睑。

 月光公主还没有更衣。客人用的睡衣仍放在上。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凝神注视着什么。猛一看好像是书,可又小又薄,很像是照片。本多想找一个适当的角度看看是什么照片,却始终没看清。

 她哼着单调的曲子,听起来像是泰国歌。本多早就在曼谷听到过像胡琴那样刺耳的中国流行歌曲。这曲调使他回想起那灯火灿然的夜市大街和早晨运河边嘈杂的船市。

 月光公主将照片收进手提包,朝这边的铺,也就是朝着窥视孔走了二、三步,似乎是要捣毁这窥视孔,吓得本多魂都飞了。然而,她却突然跳到远处那张还铺着罩的上,又嗖的一下跳到墙边这张已铺好被褥的上。这时本多的眼前只能看见月光公主的腿了。

 月光公主在自己的上跳了两三下,每跳一下都转换个方向,她的袜子后面的线条都扭曲了。

 尼龙袜的微光裹着美腿,腿肚子绷得紧紧的,越到脚脖子越细,她的脚掌紧贴着弹簧垫,膝盖弯曲,轻轻一跳,在那裙子飘起的一瞬间,出了大腿。连袜上边那深的桦木部分,衬着吊袜带扣儿就像豆荚里进出来的青白色的豆。再上边则是微暗的大腿皮肤的本,像从天窗窥见的黎明前黑暗天空的颜色一样。

 蹦蹦跳跳的月光公主,眼看着要失去平衡,在本多眼前,她的腿要晕倒似地向右边栽倒,但没有倒下,从上跳了下来。这些动作大概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想要试一下不熟悉的铺弹簧的弹力吧。

 然后,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本多为她准备的女用睡衣,套在西服外面,变换各种角度对镜欣赏起来。好一会儿才去睡衣,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两只手灵巧地绕到颈后摘下金项链。接着,又朝着镜子伸起手指,想摘下戒指,又停下来。这时,背朝本多的月光公主,好像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似的,出海底游泳般缓慢的慵懒表情,全都清楚地映在了镜子里。

 月光公主把摘又止的戒指高高举向天花板。灯光下,这颗璀璨夺目的男用戒指上的绿宝石发出绿莹莹的光辉,黄金的护门神亚斯加怪诞的脸也熠熠闪光。

 她终于将手绕到背后,想要解开拉锁上的小扣。本多紧张得不过气来。

 忽然月光公主放下两手,脸转向右侧的门。克已用本多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已锁好的门。克已进来的真不是时候,本多咬住了嘴。再晚进来两、三分钟,月光公主就得一丝不挂了。

 窥视孔内朦胧的圆圈里,清纯无瑕的少女的突然不安,构成了刹那间的终极画面。从门外进来的,一时间不知是什么人。屋里洋溢着百合花香,也许是一只白色的雄孔雀,迈着狂妄的脚步走进来。接下来,孔雀的振翅声以及滑轮转动似的鸣叫,会把整个房间的变成那个午后的空的蔷薇宫。…

 可是,进来的是一个装腔作势的青年。克已没有解释为什么随便开门进来,只是笨嘴拙舌地说,怎么也睡不着觉,过来和她聊聊。少女微笑着请克已坐下。两人长谈了一阵子。克已为了取悦少女而使用了英语,月光公主也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时,窥视的本多打了个哈欠。

 克已握住了少女的手,少女并没把手缩回,本多屏住呼吸凝视着,可是总抻着脖子,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本多倚靠着书架,只凭感觉聆听里面的动静。在黑暗中,想像力似野马奔腾,远远超越了逻辑,一阶一阶地登上阶梯。他想像着月光公主已开始衣,出了灿烂的体。她微笑着举起左手时,左侧腹上出三颗相连的黑痣,犹如恼人的热带夜空中象征着体的星星。对本多而言,这是不可能的象征。…本多闭上双眼,星星的幻觉在黑暗中转瞬即逝。

 好像有什么动静。

 本多连忙把眼睛贴到窥视孔上。不小心脑袋撞到了书架角,他不觉得疼,比起疼来他更担心那个声音,然而窥视孔里面的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个声音。

 克已使劲搂着月光公主,少女挣扎着,晃动的两个身体在窥视孔里时隐时现。少女后背的拉锁被拉开了,出了锐角形的汗津津的褐色脊背和罩的细带儿。月光公主挣脱了右手,握紧拳头,那绿宝石如飞翔的甲壳虫闪烁着异彩。它划破了克已的脸,克已捂着脸闪开了。…不一会儿,克已好像开门出去了。月光公主上气不接下气地环视四周,她拽过一张椅子顶在了门上。

 本多见状大惊失。他心想,那个装得老成,却娇纵任的克已,会不会跟他要药来呢?

 于是本多忙活起来,他先悄悄将厚厚的外文书一本本放回书架,以一种罪犯的绵密,在黑暗中检查是否把书放倒了。然后检查书房是否锁好,熄灭了书房的炉子,蹑手蹑脚回到寝室,换上睡衣,把刚才穿的衣服放进柜子,钻进被窝。准备着无论什么时候克已来敲门,他都装出被搅扰了睡眠,勉勉强强才爬起来的样子。

 这正是本多不为人知的“年轻”经验。如此迅速、敏捷的动作,犹如住宿的学生巧妙地掩饰犯舍规的行为,佯作不知地睡下一样。一番匆忙之后,乍看像是在安睡,心却怦怦跳,仿佛连枕头都跟着一起蹦达。

 克已可能在考虑是否去找本多。他长时间的犹豫不决,准是因为他考虑到,凭着一时冲动去找本多,是得还是失。…有意无意地等着克已的本多,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早晨,雨停了,东边窗帘上进了金灿灿的阳光。

 本多披着厚厚的长袍,系上围巾,下楼去厨房打算给这些年轻人准备早餐,却看见克己已穿戴整齐,端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你起得真早啊!”本多看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从楼梯上对他招呼道。

 克己已生着了壁炉。这个青年并未掩饰他的左脸。本多借着火光偷窥他的左脸,没有发现自己想像的伤痕,有些沮丧,那不过是一道轻微的擦伤,很容易遮掩过去的。

 “坐一会儿吧。”

 克己以主人的口气,请本多坐下。

 “早上好!”本多又说了一遍,坐了下来。

 “我有话想和先生单独谈谈,所以早起了一些。”克己要人领情似地说。

 “后来…怎么样啊?”

 “好的。”

 “怎么个好法?”

 “跟我想像的一个样。”克己含着微笑,意味深长地说“看起来像个孩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像是初次吗?”

 “我是她第一个男人…以后会被别人嫉妒的。”

 本多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无聊,便打断了克己的话。

 “你看到那个女孩身上的特征没有?在左侧腹部长着三颗整齐排列的黑痣,跟假的似的,你看到了吗?”

 青年一本正经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慌乱。刹那间,各种各样的东西在青年眼前闪过:为了不让人识破谎言而可能采取的几种办法,面子问题,为了更大的谎言就必须放弃小的谎言的判断…他此时的表现极为有趣。突然克己夸张地仰靠在椅子上,提高了声调:

 “我算服了!先生,真有您的!我也是个糊涂蛋。她用英语告诉我是第一次,我还真信了。原来先生您早就对那个女孩的身体了如指掌呀。”

 这回轮到本多微笑了。

 “…所以才向你打听哪。我真想看看那颗黑痣。”

 青年不得不证明自己当时所谓的冷静,咽了口吐沫回答:

 “当然看见了。那黑痣汗涔涔的,在微弱的灯光下,三颗黑痣一齐晃动着,要说那皮肤真有种令人难忘的神秘的美。”

 然后本多进了厨房,准备了只有咖啡和点心的大陆风味的早餐。克己主动来帮忙,他那勤快劲儿,在平时是无法想像的。就像受到某种义务的支配,他又是摆碟子,又是找茶匙。本多第一次对这个青年萌生了近乎怜悯的友情。

 他们议论着谁给月光公主的房间送早餐。本多坚持说这是主人的特权,阻止了克己。他将早餐摆在托盘里,慢慢上了二楼。

 他敲了敲月光公主的房门,没有人应答。本多把盘子放在地板上,用钥匙开门,门好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很不好开。

 本多环顾洒满晨光的室内,屋里不见月光公主。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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