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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腾腾的热气带着绿茶特有的清香,缓缓飘浮在空中,蕴菲一个人捧着茶杯,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她焦虑万分,心浮气躁,握着滚烫的茶杯,在夏季的风中,她竟被骨子里的寒气侵袭得簌簌发抖。

 她的心大片大片的崩落下来,她甚至可以听见塌落时的巨大声响,先是一阵,过一会儿,又是一阵,间隔的时间愈来愈短,她的耳朵里“轰隆轰隆”连成了一大片。

 怎么发生的呢?蕴菲的记忆凌乱失序,她吃力地在破碎的心裹,想找出事情的源,从哪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的呢?

 在夜朦胧中,蕴菲彷佛见到丫环雨进来了,又似乎听见有人叫她吃饭,蕴菲疲倦的挥挥手。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她不记得了,大概是在她的心也黑下去的时候

 雨怯怯的靠了过来,她哭过了,红着眼低声说:“小姐,你别太伤心。”

 为什么叫我别伤心呢?蕴菲不明白,对了!她想起来了!是雨,最初告诉她真相的人,就是雨!

 订亲之后,蕴菲和楚南的形迹反而比从前疏远了,师兄妹既然由一红丝绾住,成了未婚夫,遵循礼教,在结婚前他们两人不能像从前一样私下见面,更不能不避嫌疑的说说笑笑。

 时光在蕴菲为自己制嫁衣的忙中悄然滑逝,有时她一个人停了针线,心思不自觉的就会飘到楚南身上,特别是想到将来的房花烛夜,自己被新郎倌掀起大红盖头时,她的心就会一阵狂跳,脸也会红得像成的柿子般,混身忸怩万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久久萦绕,回味无穷。

 直到那一天,母亲突如其来的要她整理衣物、打包行李“我们最近要搬家了,你把自己和蕴谦的东西收拾、收拾。”

 “为什么要搬家?要搬到哪儿去?”蕴菲觉得突兀。

 但韵琴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多问几次之后,她才说:“我们总不能一辈子赖在乔家,楚南成人了,也不需要你爹再教导什么了,不明不白地住下去,惹人笑话。”

 这个理由表面上说得过去,却似是而非,彼此已是姻亲,住得近正好有照应,怎会闹笑话?何况折梅书院只是邻近乔府,有一道小门互通,其实完全是独立屋宇,他们并不是寄食乔家。

 蕴菲不死心的追问下去,但韵琴只淡淡的说:“你爹年纪大了,不想再寓外乡,想回到故乡杭州,那裹亲戚多,彼此有个照应。”

 这更加不通了,方学礼年少离乡,一向很少和故乡亲友往来,能得他们的什么照应呢?而且他不只一次向女谈到苏州山明水秀,是可以终老之处,而且如果说杭州有亲戚照应,那么在苏州的乔家难道不是最有力、最能照应人的至亲吗?

 可是无论她再多问几次,韵琴都不再多说什么,到最后甚至会发怒,要她少多嘴,多体谅父母的心。

 就这样,他们一家人逃难似的匆忙迁居到了杭州,而到杭州之后,乔家便莫名其妙的音讯全无,原本说要投亲的方氏亲友也从来无人上门。方学礼和柳韵琴夫妇的举动很奇怪,时时在灯下背人私语,方学礼更是整天愁眉不展,也不设帐教书,终长嘘短叹。

 蕴菲心头疑云重重,怀疑父母二疋有什么事瞒着她,而且很可能和她有密切关系,但会是什么事,让亲如父母也要对女儿有所隐瞒呢?

 “雨!”蕴菲对与她同年的丫环说:“你去打听、打听,我爹和娘到底在烦心什么事?还有咱们为什么要搬到杭州来呢?”

 雨的动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打听到了真相,她一脸苍白的跑到蕴菲的闺房,着气说:“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乔老爷和乔少爷都被官兵捉去了,乔家的宅子、家产都被查封了。一望,颤着声问:“哪个乔老爷?”

 “还有哪个?”雨带着哭音说:“就是亲家乔老爷和姑爷楚南少爷啊!”证实了恶耗,蕴菲更有摧肝裂胆的痛楚,勉强支持着往下问:“楚南…他还好吗?乔家是犯了什么罪呢?”

 “听说是因为一本什么《明史辑略》,惹出大祸。”雨打听得很详细。“明史”一案是满清立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株连人数高达千人以上,因为改朝换代之际,当朝最痛恶的莫过于在文字言语之间,引入怀念前朝,满清以异族入主中原,对这一点更是格外忌讳。

 《明史辑略》正是犯了这点,全书中不但将满清视为逆王的明室唐王、鲁王、桂王等人奉为正统,而且对清朝祖先的用语也不甚客气。

 “可是这本书不是一位叫庄廷胧的人著作的吗?”蕴菲也在楚南的书斋中见过这本书“和楚南又有什么关系?”

 雨解释说,这本《明史辑略》并不是一个人的著作,而是由庄廷胧出资邀集各方名家撰述,他本人再总其成,而且原稿完成后,他还分赠江南知名的文士,请他们修改其中的揣误之处,乔楚南在江南文名高,很早就有神童之称,当然也参与其事,但他并未具名,本来可以无事,糟就糟在乔慕希好面子,出钱助印这本《明史辑略》,以致被官府逮到证据。

 “这是大逆重罪,外头人家都说,不是杀头就是充军。”雨说到这儿,忍不住噎噎的哭了起来“乔少爷真有孝心,他到衙门裹哭求,自愿代父受死,衙门不准,还把乔少爷也捉了起来,斩过乔老爷之后,就将他和乔夫人一起充军到关外的宁古塔,发配为军奴。”

 “我都不知道…”蕴菲喃喃自语。

 雨拭了拭泪,狠着心一古脑儿地全说出来“乔少爷在祸事发生前,通知了老爷,叫咱们先逃离苏州,代以后别提起和乔家有来往,怕咱们受牵连。还写了退婚书给老爷,让小姐另行择配。”

 最后一句话,蕴菲已经是听而不闻了“退婚书”二个字一入耳,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飞离了膛,昏昏沉沉的一跤跌坐在上,模模糊糊中只听见雨的狂喊:“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

 如今蕴菲再也等不到令人脸红心跳的房花烛夜了!地久天长,她对楚南的绵绵相思,又该如何寄托呢?

 满腔柔情和无限的相思、悬念,都只有寄托在那幅“倦绣圃”中。那是订亲之后,楚南拜托雨送来给她,还转了一句话:“这上面是我的一片心,现在交给蕴菲,等成亲之,请她再把我的心带回来。”

 接连几天,蕴菲的举止大异往常,饮食不进,终垂泪,整天凝视着一幅昼,喃喃念着其上的题诗。韵琴大吃一惊,马上叫了雨来问,等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在忧急之外,又加添愤怒,气女儿太不懂事了。

 漏消息的雨,自然被狠狠的斥骂一顿;见到子盛怒,方学礼劝慰的说:“纸包不住火,事情终究瞒不住。阿菲知道了也好,早一对楚南死了心,未必不是好事。”

 “死心?她要是能这么容易死心,我又怎么会苦苦瞒她到现在?”

 “唉!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方学礼叹了口气“你多花点时间劝劝她吧!阿菲很识大体,她会明白做父母的苦心。”

 说是这么说,当韵琴走进蕴菲闺房时,脸色依然很难看,她深一口气,先把雨支了出去,自己拉开椅子,坐在蕴菲面前,却不先开口,望着女儿憔悴清减的容颜,心不由得软了。

 蕴菲一向体贴孝顺,但这两天乍闻乔家的恶耗,心都碎了,除了伤心,什么都顾不得了。此刻见到母亲满脸寒霜的走进来,约略猜得到来意,但她却不知道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做母亲的叹了口气,语带怜爱的说:“就算你不吃不喝,对乔家又有什么帮助?白白弄坏了自己的身子,何苦呢?”

 “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蕴菲红了眼眶。

 “让你知道了,不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吗?”韵琴微恼的说“我瞒着不让你知道,就是怕你惹祸。”

 “乔家出了事,我伤心哭泣也是人之常情,能惹什么祸事?”蕴菲抗议着“连哭也不许,岂非太势利了吗?”

 “唉!你这孩子。”韵琴轻抚蕴菲的肩“娘都坦白告诉你吧!那本《明史辑略》不只牵连乔家,你爹也参与过校勘工作,只是没列名,一家人躲到杭州,不光是怕受乔家的连累而已,咱们一家也是自身难保。”

 蕴菲拾起红肿的双眼,望着母亲,才惊觉到她的白发和皱纹增加了许多,一定是过度忧虑和恐惧,让母亲苍老了不少。

 “娘不是不知道你为楚南伤心,可是…”韵琴摇摇头“你是聪明识大体的人,想想看,这是谋逆重罪,一被官府发觉,你爹杀头问斩,我们娘儿几个发配充军,可怜你弟弟才只十多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父母、弟弟想想。”

 蕴菲垂泪不语。

 韵琴继续往下说:“一家人避到杭州,你爹不敢出大门一步,就是要躲开这场祸事,你支使雨出外公然打听乔家的事,又整哭哭啼啼,岂不惹邻居们疑心?万一漏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状,怎么得了?”

 一颗心悬悬念念只想到楚南的蕴菲,万万料不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利害关系,在母亲的解说下,才知道自己可能为家人带来一场滔天大祸。

 “娘!我…我不是故意的…”蕴菲不安极了,急忙奉不愿意补过“您放心!从今以后,我绝口不再提半个乔字,也不在人前出伤心的神色,反正我心裹头明白,一个人悄悄守着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样也不行!”韵琴不得不残忍而冷酷的打断女儿的念头“外头或许有人正在疑心我们和乔家的关系没有断得干净,你现在不肯另嫁,不是明摆着告诉人,我们还认定乔家是至亲吗?”

 这才是青天霹雳的打击,蕴菲止不住泪如雨下,情势所迫,她连为楚南守节也不被允许吗?

 眼见女儿心碎的模样,韵琴心中阵阵疼痛,但是她必须压抑下来,冷冷的说:“何况楚南连退婚书都写好了,你的八字庚帖也退回来了,人家不承认你是未过门媳妇,你有什么名目守节呢?”

 蕴菲知道,母亲是要她彻底断了和乔家的联系,她左思右想,无可奈何中只好先安慰母亲,于是擦去泪水,毅然回答:“娘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也是人情,叫我一时片刻忘了楚南,真的太为难我了,娘能不能答应我,先等三年,三年内不谈我的婚事。”

 “这个…”韵琴沉不答。

 “娘,求您答应。”蕴菲哀求着“我今年才十八,就留在家里向娘学习家务和女工,暂时不必急着谈婚论嫁。”

 “好吧!我暂且答应你。”韵琴松了一口气,又接腔补充“不过,婚姻大事也要看天意、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错过了也可惜。”

 这等于说并没有完全同意蕴菲“暂待三年”的要求,而且母亲的语气冷淡,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将她嫁了出去,断绝祸,这样子苦苦相,未免太狠心了,蕴菲又是伤心又是悲哀。

 韵琴也十分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如此决绝,毕竟是亲生骨,不该过分相,于是爱怜的将蕴菲栖在怀裹,一边替她拭去泪水,一边柔声安慰她“乖女儿,别再哭了。爹娘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会做出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死祸福,只要你能体谅父母,爹娘也不会不谅解你的心事。乖,洗洗脸,出去吃饭。”

 ***--***--***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方家在杭州的日子备极艰辛,为了避祸,方学礼成了隐姓瞒名的“黑人”教书的工作也不敢做了,一家大小的家计全赖子韵琴、女儿蕴菲和丫环雨做女工针线支撑。

 最辛苦的人莫过于柳韵琴,家计渐困窘,加上要担心官府的搜捕,韵琴内外迫,身心俱疲,很快就忧患成疾了。这场病来势汹汹,很快的就到葯石罔效的阶段,然而病榻中的韵琴还是无法安心静养,她的神志很少有清明的时刻,多半的时间都是悠悠昏昏、恍恍惚惚…身前身后事茫茫,话因缘恐断肠…

 “雨,叫蕴菲过来!”病了整整一个月之后,有天韵琴突然难得的清醒了“我有话代她。”

 正在小炉子上煎葯的雨,注意到韵琴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同寻常的赭红,心头闪过不祥的忧惧,急忙应声答:“是!我造就去!”

 蕴菲进房之后r赞琴又陷入昏聩中,她眼神茫然的望着半空,伸出双手向上捉。“娘,您想要什么?”蕴菲难过的想掉泪“我是阿菲,您认得我吗?”

 “阿、菲。”韵琴困难的二子一字念着,慢慢的她茫然的眼神有了焦距,蜡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阿菲,你来了?”

 “是,娘,您要什么?”蕴菲握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心中一酸,勉强微笑着安慰母亲“今天您看上去好多了。”

 “不用安慰娘了,阿菲。”韵琴虚弱的说,日子罢了。

 蕴菲别过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沉沉的堕下“娘,您很快就会好的。”“我自己的病自个心裹明白,不过是拖””娘,别这么说。大夫说了,只要静心修养就会好的。”

 无奈内忧加上外患,静心摄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韵琴着气,指着一口箱子说:“去拿我的奁箱过来。”

 “娘,您歇歇吧!”蕴菲劝阻着“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处理还不迟。”

 “不!不!”韵琴脸上现出焦虑的表情“拿、拿过来…”一句话还没说完,她伏在枕上频频气,长发散,样子骇人极了。

 蕴菲急忙取饼一只四方型的竹编奁箱,捧到韵琴面前“娘,箱子拿来了。”

 “好、好。”韵琴了一会儿,才说:“打开它!”

 “娘,您再多歇歇吧!”蕴菲难过的说“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来、来不及了。”韵琴闭上眼睛,努力集中残存的体力,挣扎着自己打开箱子“这裹的六两黄金,是乔家送的聘礼,我一直没用,现在交给你了;你爹老了,身子也不好,又要避祸,蕴谦还小,这个家…我是交给你了。”

 听见韵琴认真代后事,蕴菲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而“娘…”

 “阿菲!好孩子,别哭。”韵琴充满慈祥也充满不舍地说:“以后这个家就都靠你了,你要坚强些。娘真舍不得叫你担这么沉重的担子,可是…没法子,娘已经担不动了…”

 “娘…”蕴菲悲恸万分,泪如雨下。

 代完家事的韵琴,放下心头大事,三天后,在丈夫方学礼和一双儿女蕴菲、蕴谦的泪眼相望中,依依不舍的撒手西归了。

 柳韵琴去世之后,方学礼深受打击,整个人痴痴傻傻,白天到晚上终沉默的坐着,完全失去应对这个世界的能力。蕴菲不得不先忍住自己的伤痛,接替母亲的职务,一肩挑起家务的重担。

 然而蕴菲接手家务之后才发觉到,这个家已经是困窘到了极点,几乎是无隔宿之粮。她咬着牙,将韵琴临终交给她的六两黄金拿出来,变卖掉自己仅有的一点首饰,包括楚南送给她的比目鱼玉佩,才勉勉强强凑足了母亲丧事的费用。

 可是之后的家居日子,比从前更加的艰困了,蕴菲和夜赶工做针线,所得的微薄收入却仍抵不住坐吃山空的衣食支出。

 十四岁的蕴谦很懂事了,家计困窘他也心知肚明,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主动的提出要求“姐姐,我明天起不去学堂了。”

 “什么,哪怎么成?”蕴菲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小谦,你不要担心,上学堂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娘临终时念念不忘,就是要栽培你成材,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后家道兴旺的重责大任全在你身上,你怎么能不上学堂呢?”

 “姐姐,你不用瞒我了。家裹的情况我都知道,吃饭都成问题,哪有余力送我上学堂?”蕴谦说出他的计划“我都想过了,不上学堂也未必没出息,邻村养荣堂葯铺的杜善可大夫想收个小学徒,我想过去向他习医,家裹少了我一个的饭食,也可以减轻你和雨姐姐的负担。”

 “不!葯铺的学徒很辛苦的,早起晚睡,像个小厮般伺候师父、师娘一家人,什么杂役都得做,我不能让你去受这种苦。”

 蕴谦料到不能一次就说服姐姐,继续说下去“当学徒的也不只我一人,别人吃得了苦,我为什么不成?再说杜大夫待人很和善,不会待我。”“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蕴菲生气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姐姐!”蕴谦还想再说“你听我说嘛!”蕴菲摇着头“不听!不听!不要再说了。”

 突然,一个权威的声音打断了姐弟两人的争执“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了!”说话的人是方学澧,自从子韵琴过世后,他一直沉浸在深深的哀伤和愧悔中,自我放逐在一个自我折磨的世界,对世间的种种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甚至忘了他还有一双儿女,现在他突然清醒过来,准备重新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爹!”蕴菲和蕴谦异口同声的喊了一声。

 方学礼挥挥手,苦涩的说:“我是个无用的父亲,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到今天才知,真是百无一用呵!”

 蕴菲望着父亲,心痛的想着,什么时候意气风发、温文蕴藉的父亲,变得如此消沉、如此苍老呢?他完全像个失去生趣的老人,都是她没有将父亲照顾好,她实在对不住九泉下的母亲。

 “阿菲,这些日子你一个人持家务,苦了你。”方学礼歉疚的说“阿谦刚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今的世道,书念多了反而容易杀身惹祸,阿谦想学医,这也不错。”

 “可是要阿谦去做学徒?爹…”蕴菲还是不同意。

 “当然不能让阿谦去做学徒,那样子习医,学得的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把戏,当不得真。”方学礼说“我的意思是让阿谦正式拜师,杭州西冷桥畔有一位儒医刘善群,是位真正妙手回的大国手,他和我是故,我去请他收阿谦为徒,想必他不会拒绝。

 “这样子也好。”蕴菲没有往下说,心底却在犯愁,正式拜师自然比当学徒好,但是既是拜师,就少不了要奉上一笔束修,对方既是名医,束修肯定不会低,此时此刻到哪儿去筹这笔银钱呢?她不愿增加老父和幼弟的烦恼,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担忧,预备私下再和雨想办法。

 而方学礼却看出蕴菲的顾虑,他说:“阿菲,钱的事你不用担心,爹有法子。”

 “爹,你有什么法子?”蕴谦先问,他实在不愿意增加姐姐和父亲的负担,仍抱着去当学徒的打算。

 “其实我和你娘在杭州的亲友不算少,有位至亲还很发达,过去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往来,我也不愿意仰面求人,但是现今不比从前,只有老着脸皮去找这位贵人资助了。”

 没想到落得要一向心高气傲、风骨凛凛的爹去求人,蕴菲心裹难过极了,但是穷途末路,这似乎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

 “姓贾,是至亲?”听见通报的下人透过管家来报有客求见,而且来客不肯通名,只说了这一句简短的话,还坚持非见他本人不可,使得已退休的湖州知府戴研生困惑万分。

 戴家的老家并不在杭州,而在常,戴研生的独生子博宇以四品中郎将的身分,两年前调任杭州驻防将军的副手,由于西湖风光明媚,特意在湖畔建了极奢华的别墅接老父到任奉养,戴研生平和门下的清客饮酒游湖,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来找过他,特别是姓贾的,他脑海中实在想不出有姓贾的至亲。

 避家戴福窥出主人的心意,马上说:“老爷要是不想见这人的话,交给小的去打发。”

 “不!请客人到小花厅。”反正见了面,真相自有分晓,或许是家乡的人来打秋风,怕他不见,故意托辞至亲,戴研生是很忠厚的人,对于上门求告的人无分亲疏,多少都会送些盘

 可是见到这回来访的客人,戴研生真是大大的吓了一跳,的确是亲人,但相见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得太多了。在戴研生记忆中该是温文尔雅、蒲洒自若的风名士,而不是眼前憔悴瑟缩的皤然老叟。

 访客先开口“表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方学礼呀!”

 容貌变了,但自幼一起上学堂、一起玩耍的感情却没有变。“学礼!你什么时候到杭州的?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十六年不曾和表哥见面,表哥还是风采依然。”方学礼有些自惭形秽的说:“我却是一身潦倒,实在没脸来见表哥。”

 “彼此至亲,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戴研生安慰道“你的才学胜我十倍,真要求官的话,成就不在我之下,若不是明朝太腐败,我也是不愿在新朝为官。”

 “这些都过去了。”

 “表弟,你来找我,何以不直报姓名?反而要假托姓贾呢?”

 “唉!一言难尽…”方学礼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一五一十的把自己牵涉到“明史”一案的始末,都告诉戴研生,并且千叮万嘱“怕给表哥惹祸,所以才不敢通姓名,请表哥告诉门下,千万不可漏我到过府上的事。”

 想不到表弟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戴研生大为诧异,但这样不影响亲情,他说:“不要紧,我能帮忙一定帮忙。”

 “多谢表哥。”

 戴研生上下打量方学礼,见他只穿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境况寒酸不问可知。“家裹都还好吗?下回带弟妹、侄女和侄儿一起来,认认亲戚。”

 “韵琴她…”方学礼一阵心酸“两个月前过世了。”

 “啊!怎么会?”戴研生也伤起心来,拉着方学礼的手说:“想来这几年你受了不少苦,不要紧,以后一切都有我。来!咱们到内厅,细细谈谈别后光。”

 戴研生唤下人马上备细致的茶点和上等的杭州龙井,表兄弟两人倾杯话旧,方学礼细述了自己和乔家的关系,如何被牵连到“明史”一案中,又如何避祸到杭州,以及家计艰难的种种。

 “自从我无法授徒之后,家计全赖内人和小女十指维生。”

 “喔!我知道表弟妹素有‘针神’的美誉。”

 “是,起初也还能支持,上门求售的人不少。无奈韵琴总是放不下心,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至一病不起。”方学礼叹口气“如今全靠小女蕴菲接替,只是小儿才十四岁,阿菲姐代母职,又要持家务,实在腾不出多少时间刺绣。”

 “唉!表弟妹太不幸了,你该早些来找我的。”戴研生不胜欷吁的说“侄女儿多大了?记得你离开家乡那年,她还不满五岁,今年应该二十了吧?”

 “今年阿菲已经二十岁了。”

 “那么亲事呢?总不能叫她守着乔家的约吧?”戴研生想了想说:“乔家今生是不会有希望了,总要替侄女儿另做打算才好。”

 “韵琴生前答应了她,三年内不谈此事。加上家难连连,我也不曾替她留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吧!”

 “那么表弟你呢?今后有何打算?”

 “我的姓名不能见人,最近体力、目力大减,实在也想不出法子。”方学礼低着头,伤感的说“要不是穷途末路,我也不致老着脸皮来求表哥。”

 “彼此至亲,表弟千万不要客气。”戴研生细想了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才,照顾你们一家大小,十年、八年还不成问题,这样吧!我替你存三千两银子在银号内,每月取息不动本,大约可以有个二十两银子,生活不会有问题。蕴谦侄儿有心习医,那也很好,我来写信给刘大夫,再由我送一百两的东修。”

 “表哥!”方学礼十分感动,离席下拜“雪中送炭的大恩大德,就是九泉下的韵琴也一同铭感。”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戴研生谦逊的扶起表弟“谊属至亲,相互照应是应该的,今后你别为生活担心,专心照料一双儿女,将来为侄女儿觅一佳婿,再教子成龙,就能安安稳稳地享受晚年了。”

 “我对自己是不抱希望了,就盼望儿女不要再跟着吃苦受罪。”

 “别这么说,人总要抱着希望活下去。”戴研生鼓舞着表弟“咱们白发兄弟,多年不见了,以后正要多往来,你在这裹多盘桓几天,咱们好好叙叙旧。”

 颠沛流离、落魄潦倒的方学礼,得到戴研生的亲情安慰,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连连说:“表哥,你的大恩今生是报不了,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说这什么话!”戴研生制止了他再说下去“再说什么感恩、报答的,我可要生气了,你把我这表哥看成施恩望报的小人了吗?”

 方学礼不再多说,心裹对表哥的感激却是不可言喻;而生淳厚的戴研生不愿意让穷困潦倒的表弟产生仰面求人的屈辱感,坚持挽留他在府中多住几,待以上宾之礼,更吩咐下人态度要恭敬,好好招待这位远地来的“表老爷”藉以表示他对亲谊的重视,以及并不因为表弟的落魄而有半点瞧不起他的意思。

 戴研生的温情,不只让方学礼感动,也让一直以来仿佛生活在无火无灯寒冬中的方家,感受到了朝阳的温暖,让方家重新燃起了希望。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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