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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年关将近,街头巷尾处处是采办年货的人,喜儿也利用年节时机,亲自上门为老主顾送油,顺便拜个早年,联络感情。

 “阿照,你把油搬进客栈厨房里,他们伙计会招呼你。”

 “是,小姐。”

 江照影跃下骡车,拿起扁担挑起了两个一百斤的油桶。

 喜儿一双明眸大眼眨也不眨,就注视着他的动作,直见到他不是太困难地挑起油桶,这才舒展出柔美的笑靥。

 “阿照,客栈大娘大概又会拉我聊上大半个时辰,你就在外头休息,等我出来。”

 “是,小姐。”

 他已经习惯低头回话,而此刻也一定得低头看清地面,踩稳脚步,这才能担稳油桶,随着客栈伙计的指引,脚踏实地走进厨房。

 “喂,你新来的?叫什么名字?”客栈伙计边走边问。

 “阿照。”江照影仍是低着头,声音也很低。

 “喔,平常送油的阿富呢?你替了他的活儿?”

 “不是,他闹肚子疼,今天我暂时过来的。”

 那时候,他正在作坊里学扎榨饼,突然就被小姐唤来驾骡车。

 她也不问他会不会驾车,只是笑着将缰绳交给他,自己就跳上车去。

 小姐毕竟知道他的过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终没有问她为何认得他,只是把头得更低,保持惯有的沉默,再也不愿让任何人认出他来。

 如今他一身油坊伙计的服,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过去那个不事生产、只会吃喝玩乐的富贵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赖嘛!”客栈伙计忙着跟他联络感情,笑道:“才刚来油坊没多久,就可以驾车送小姐拜访客户,阿富都没这个机会呢。”

 “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请问倒哪里?”

 “就这两个缸,劳烦。”客栈伙计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走开。

 江照影默默倒油,收桶,将空油桶挑回骡车上,再将自己缩到了骡车后面,贴着客栈墙边角落处蹲下,小心地抬眼望向四周景物。

 大街没什么改变,行人还是那么多,客栈生意还是那么好,摆摊的小贩还是自卖自夸…他的视线缓缓挪移,终于望向了街底的那间大宅。

 那里好像有了什么改变…他一颗心突然被揪紧,猛地站了起来,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双脚,就往那间曾是他出生长大的宅子走去。

 “将这片墙敲掉了,这里要安新的大门。”

 “哇!堡头,新大门足足有以前江家的两倍大耶!”

 “喝!何止两倍大?用的还是整株千年长成的楠木大柱,门板有一尺厚…少噜嗦了!快干活儿,拆完这门,还得去拆旧祠堂。”

 一群工人又敲又捶,拆掉旧有破败的围墙,扬起了一大片灰尘。

 许多老百姓在大门附近驻足围观,掩鼻子、遮嘴巴的,管他蒙了一身泥粉,就是要看侯老爷如何改装门面。

 江照影站在人群外,双眸望进了高耸的屋宇,那片曾经耀眼闪亮的青色琉璃瓦屋顶,如成换了金光刺目的琉金瓦,显示出崭新的富贵气象。

 他目光越过了金色屋瓦,凝视着屋后城外山头的白雪。

 当年爹说,这宅子面南朝阳,气盛、人旺、财聚,永保江家青山长在,绿水长,子子孙孙代代兴旺…

 “进门的大梧桐砍了。”旁边有人谈论着“听说侯老爷嫌那棵大树太森,我在外面走了那么多年,瞧着也不自在的,砍了倒好。”

 “侯老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是他的宅子了,难不成还有江家人跳出来说话?”

 “大梧桐有什么不好?”一个男人不服气地道:“这梧桐树高,叶片儿大,青翠翠的好看,砍了鸟不能筑巢,院子没有鸟语花香,俗气!”

 “哟,你不是长寿吗?”有人认出他来,笑道:“侯家俗就俗了,哪像江家故意装点成体面的书香世家,暗地却做那伤天害理的坏事啊!”江照影震惊地抬头看去,而长寿抱着几捆新布,一脸凛然地环顾众人,张着嘴准备再辩论下去,正好就和他四目相对。

 “少爷!”长寿两眼发直,手上的布全掉下了地。

 江照影大惊,转身就跑,却被后面的人给挤住,脚步就慢了。

 “少爷啊,你是我的四少爷啊!”长寿连滚带爬地冲过来,眼眶发红,咚地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他的左脚。

 “你认错人了!”江照影低下头,用力挣脱道。

 “不!我没认错!”长寿还是抱得死紧,一张脸贴上了他的大腿,放声大哭道;“少爷!长寿好想你!他们说你在外地死了,我不信,天天烧香为你祈福,你好人好命,绝对不会夭寿早死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绝对认错人了!”

 眼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江照影无由来的一阵慌张,左脚猛甩,双手用力推开长寿,马上发足狂奔,见了小巷子就钻了进去。

 巷弄曲折,弯弯绕绕,他只是没命地钻,想为自己钻出一条活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客栈边的小巷,口气,举起袖子,抹去眼眶里模糊了视线的水影,深深了一口气,定下心神。

 小姐还在客栈里,他又在墙边蹲下来等候。

 骡车挡着他,街底闹哄哄的人群还在看打墙,大街也依然人来来去去,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主子的家仆。

 “少爷…”旁边忽然无声无息蹲来另一个人。

 “你?!”江照影无力地闭上眼,还是让他找到了。

 “少爷,你以前常带我走大门前这几条巷子。”长寿哑着嗓子道:“你说,这条往万花楼喝酒去,那条通到古玩铺子,还有…”

 “别提了。”

 “你果然是少爷啊!”长寿泪水迸出,拉着他的手,哭得唏哩哗啦的。“长寿自六岁就跟了少爷,整整十四年在少爷身边,少爷什么模样还不知道吗?你是老了一点点,可就是四少爷你没错啊!”“我不再是四少爷,不要这样喊我。”

 “少爷,呜呜,你回来多久了?住在哪里?”

 “我现在过得很好。”江照影低声道。

 长寿红着眼睛看他,这才看清一向衣着光鲜的少爷竟然换成了伙计装束,陡然激动地道:“少爷,你别在外头吃苦了,我在布庄当伙计,也成亲了,生活还过得去,你到我家来,我和我那口子一起奉养你!”

 “我说了,我不再是少爷,我可以自己过活。”

 “可是…你没吃过苦啊,呜…”

 江照影扯出一抹苦笑,问道:“长寿,你有孩子了吗?”

 “两个成天打架的臭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希望是个乖女娃儿。”长寿好不容易出了自豪欣喜的表情。

 见到旧忠仆有了安定美满的生活,江照影心里着实为他高兴。

 “很好,你过你的生活,别再来认我。”他挣开长寿紧握的手,脸上不起一丝波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全忘了吧。”

 “少爷,我忘不掉啊!”长寿又哭了。“你对我那么好,又教我读书写字,这份恩情长寿一辈子记在心里,不能忘掉哇!”

 江照影不得不拍拍长寿的手背“别哭那么大声,回去吧。”

 “呜呜,我就不信少爷会忘了过去,你可以不想念长寿,但你一定是想念着少和小少爷,这才会回来啊!”江照影一震,是啊,他一心一意回来故乡,为的是什么?

 乡关万里,心灰意冷,往事不堪回首,他尽可以改头换面,在异乡重新开始另一段新的人生,又何必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回来这个什么也不再留下的地方呢?

 为的是…这是他长大的家乡,也有他的子、他的骨

 “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敢去敲卢府的门…”

 “呜,少爷,你不知道吗?六年前,少带着小少爷改嫁了。”

 “是吗?”

 他竟然没有太大的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不必怀疑。

 少爷的神情平静得可怕,长寿不敢再哭,很小心地说道:“少嫁给咱们同乡的刑部郎中薛齐做续弦,住到京城去,又生了两个孩子。前两年薛大人父丧丁忧,他们又回到了城东薛府,少爷,你去看她吗?”

 江照影一字一字地听了进去,却是垂下脸,喃喃地低语。

 “我去了,她会见我吗?”

 “就算少不肯见你,可你总是小少爷的亲爹啊!”长寿倒是帮他心急,大声道:“我去求少,让你去见小少爷。”

 “别去!”

 “为什么?”长寿越说越急,还用力捏起自己手臂上的一块“我是当了爹,这才明白骨的意思,骨、骨,骨和是长在一块的,永远也分不开的,小少爷是你的骨,终究还是要认你呀!”

 “怯邬…”江照影忘情地喊了出来。

 孩子都九岁了,这些年来,他离家在外,没尽到一个作丈夫、作父亲的责任,即使在每个不眠的夜里,他想念他们,想到痛人心髓,但他又有何脸面去见他们?

 “还是算了。”他颓然地长叹一声。

 “既然想见,为什么不去见呢?”

 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他惊恐地起身,望向那双柔美的明眸大眼。

 喜儿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一切,心头微感酸疼,凝望着失神的他,又一次问道:“想见你的孩子吗?”

 他凭什么?卑微的他甚至不值得小姐的一声关心问候。

 “小姐,我送你回去。”他走去解开拴着骡车的绳子。

 “少爷?!”长寿见到少爷竟然干这种下人赶车的活儿,也顾不得人家小姐就在旁边,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

 江照影赶起老骡,不再去想、不再去听,也不再去看,这里没有什么江四少爷,他仍是一个小小的油坊伙计,只求每天干活,图个温,下半辈子就是这样过了。

 *********

 薛府大宅,家仆忙碌地洗刷屋子、张贴联,准备接新年。

 女主人卢琬玉神态亲切和善,原先还笑意盈盈地听“程实油坊”的女当家描述制油的新鲜事,一听到“江照影”的名字,美丽的脸庞马上罩上了一层寒霜。

 “是他要你来说情?”她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对不起,程姑娘,我没空,薛府进油的事,你再跟管家谈。”

 “薛夫人,不是的,他没有要求我来说情,是我自己来的。”

 喜儿很镇定地回话。她说不上想帮江照影的原因,明知道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她也没义务帮忙,但她还是来了。

 是不忍见他那始终沉默不语、成天拼命干活儿的压抑神情吧。

 “他总算知道回来了,我都当他死了!”卢琬玉还是坚拒道:“我现在是薛爷的子,我不会见他的。”

 “薛夫人,你不用见他,你只要让他见到怯邬,这就行了。”

 “我也不让孩子见他,现在怯邬的爹,是薛爷。”

 喜儿尽可能不惹恼卢琬玉,柔声道:“他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他不敢上卢府找你,为的也是不愿打搅你的生活,可父子天,血脉一气,骨相连,请让他瞧瞧孩子长大的模样吧。”

 “他从来就不关心怯邬,有什么好瞧的?”卢琬玉失去温婉神色,拉高了声音道:“程姑娘,他既然是你的下人,你何必拉下身段帮他求情?这是他们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江家败亡,确是作孽,可四少爷是好人。”

 “你喊他四少爷?”

 “四少爷有恩于我,虽然他现在是油坊的伙计,可我心里还是敬他是四少爷。”喜儿很诚恳地回答。

 “他有恩于你?”卢琬玉打量了程喜儿的容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八年前他离开时,你能有几岁?你又哪能知道他是好是坏?”

 喜儿说了四少爷的一念之善,从而让她当上程家女儿的经过。

 “有关四少爷的浮行径,我长大后也听说了,我是不懂夫生活,但我也想象得出来,薛夫人你那两年不好过。”

 卢琬玉顿时红了眼眶,喉头哽了哽,拿出手绢拭去眼角泪珠。

 “对不起,让夫人难过。”喜儿大着胆,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其实四少爷还是很在意你、很需要你的,你回娘家那天,他就是心里害怕,怕你和怯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留他孤单一个人,这才那么凶的。”

 “你知道那天的事?”卢琬玉诧异地道。

 “你们在大门口吵架,怯邬哭了,我在旁边哄他。”

 “是你?!我记得你了!”卢琬玉惊讶地望向已是如花似玉的喜儿。“你是那个小姑娘!怯邬向来不让外人抱的,你竟然可以哄他不哭。”

 “啊,夫人记得我?”喜儿倒是感到意外。

 “那天的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是最后一面…”卢琬玉神色凄,不觉低声啜泣了起来。“我过了两年才改嫁,这段时间,我还能想谁呀?心里也是盼他回来接我…”

 喜儿心中叹惋,卢琬玉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原跟四少爷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如今各自西东。

 既然无法破镜重圆,她只求捡起碎片,尽量为他们补好裂痕。

 “夫人,外面都说薛大人待你很好,你现今过得幸福,喜儿看了也很羡慕呢。”她软言软语地安慰着。

 “嗯,是的…”卢琬玉渐渐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一双看似天真无的明眸大眼,却又懂得善体人意,知恩图报,她年纪轻轻就能掌理百年油坊,应该有她独到的缜密心思吧。

 “程姑娘,我答应你。”她抹去泪水,又恢复薛家主母的雍容神色。“我现在是薛家人,我不想让相公知道介怀,这事请你不要张扬,我会另外安排时间请你们过来,他可以见怯邬,但不能相认。”

 “好的,谢谢夫人。”喜儿喜出望外,一双水眸明亮无比。

 家仆在门口贴上一个大大的“”字,到人间,马上过年了。

 *********

 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厨房门外,不明白小姐为何带他到这间宅子。

 就在油坊伙计的羡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却不是叫他驾骡车,只叫他提了两壶最制上等、只送不卖的胡麻油,一路走来这里。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进去。”一个仆人过来喊他。

 一路穿屋过廊,走进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园,虽是隆冬天寒,但围子里的牡丹、‮花菊‬、白梅还是开得一片花团锦簇。

 “阿照!”喜儿站在凉亭里,招手唤他进去,展甜美的笑靥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间,他如遭雷击,只能僵硬地移过视线,震楞地望着那张回头看他的美丽脸孔。

 多年不见,她添了一股成风韵,越发有了富家少的贵气,前尘往事一涌而出,一想到过去亏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马上低下了头,见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惭形秽。

 卢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出声道:“香,你跟他说吧。”

 “是的,小姐。”跟随多年的贴身丫环香走到江照影身边,也不唤姑爷,就冷着脸,直接说道:“你看那边,那位穿着宝蓝棉袄,从左边数来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爷。”

 是怯邬?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目光定在小桥上头几个嬉戏玩耍的小孩,双手扶紧了凉亭木柱,这才能稳住轻颤的身子。

 薛家仆人在池塘冰上凿了一个,两个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钓竿,而一个女童则是娇滴滴地撕了馒头屑,丢到冰引鱼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让娘扶着,垫起脚尖看哥哥们钓鱼。

 那个宝蓝棉袄的孩子,有着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神情活泼,动作灵活,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说话,他正是九岁的怯邬。

 江照影眼睛润,喉头像是梗了一块石头,想不下,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亲骨

 案子相距不过百来尺,中间阻隔的却是八年时空,他好想缩短这个距离。

 “你不能过去!”卢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脚步,没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开,你们聊。”喜儿觉得自己不该杵在这儿。

 “喜儿,请你留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气氛沉闷得可怕,香过来帮主子和喜儿换茶,仍是不理会江照影。

 “这几个孩子很友爱呢。”喜儿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微笑道:“较大的那位是薛老爷故所生,那怯邬是二哥了?”

 “怯邬是小名,他现在叫薛琛,这是我家老爷谨慎思考之后所取的学名,取其珍宝之意。”卢琬玉聊天似地说着。

 “薛老爷很疼怯邬了,怯邬有爹娘疼,真是一个有福份的孩子。”

 卢琬玉知她“爹”娘两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声音。

 “我家老爷视怯邬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儿的生日。”

 八月十七…江照影看着孩子,无语地握紧了拳头。

 喜儿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赶忙转开话题“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带孩子过来我油坊坐坐,顺便看制油的过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话我会去,只是我不想见到你今天带来的这个伙计。”

 言多必失,喜儿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从间掏出一个事物。

 “我今天临时过来,没有准备给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弃的话,就给珣儿玩玩吧。”

 “好巧的手工,我都想据为己有了,要给了珣儿,她一定很开心的。”卢琬玉接过香包,仔细端详上头的绣工,总算出了笑容。

 “珣儿很大了,她也跟着哥哥念书吧?”

 “是啊,珣儿七岁了,我家老爷请了夫子,三个大的一起念书,最小的还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后面跟着背诗呢。”谈到了孩子,卢琬玉更加容光焕发,一扫之前的霾,完全忘了“那个伙计”的存在。

 江照影看着孩子,早已思绪混乱,心如麻。突然之间“珣儿七岁”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琬玉改嫁不过六年,女儿怎么已经七岁了?难道…

 他倏然转身,眸光变得狂,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子。

 “你做什么?”香吓了一跳,忙护在主子面前。

 “没事的。”喜儿也赶紧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卢琬玉发现说溜了嘴,也就收敛起笑意,以平板的声音说出实情。

 “我离开江家后,发现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就是珣儿。”

 江照影再也站不稳脚,热泪夺眶而出。

 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娃儿就是他的女儿?!

 卢琬玉低下了头,不想见到他的泪,也不让他看见她的泪光,仍是冷冷地道:“多谢你当年的休书,让我彻底断了你们江家的名分,这才能顺利再觅良缘。”

 他写过休书引他几乎忘了,他竟然干过这等无情无义的行径!

 卢琬玉又道:“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本来不愿再嫁,可薛爷很好,他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当他们的父亲,抚养他们长大…”

 江照影泪满面,只能无力地攀紧亭柱,痴痴凝视他的一对儿女。

 喜儿亦是满心凄恻,泪盈于睫。

 她不懂啊,为何一段良缘会走至如此地步?若说老天作梗,生离死别也就罢了;但能相爱的时候,却不懂得相爱,以至于悔恨怨慧,徒留无尽的遗憾和痛楚啊。

 “老爷回来了。”香高声道。

 在桥上玩耍的孩子纷纷奔向前,笑呵呵地扑向那位温文儒雅的男子。

 “爹!娘有客人,叫我们在这儿玩。”孩子们抢着说话。

 “好,你们听娘的话,很乖。”薛齐往凉亭看去,礼貌地跟女客颔首致意,又伸手每个孩子的头。

 “爹,你去外头冷不冷?珣儿给你取暖。”均儿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径儿地往薛齐身上挨蹭。

 “哈哈,珣儿就是爹的暖炉啊。”薛齐大笑抱起女儿。

 “珣儿最爱撒娇了。”怯邬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哥,我们作人要实际,不如钓几条大鱼,煮一锅让爹肚子暖和的鲜鱼汤。”

 “当然好了,娘说爹读书写文章,耗费心神,一定要补身子。”

 “你们两个也乖乖念书吧。”薛齐望向了凉亭里的子,脸上浮现一抹柔意,又笑着摸摸两个儿子。

 “爹!我也念!”小儿子跑过来摇着父亲的大掌。

 “现下过年了,夫子都放假了,咱爷儿也玩他几天。”薛齐神情愉悦地牵起小手掌,笑问道:“谁来和爹下盘棋?”

 “我!我!”四个孩子争先恐后,齐声大叫。

 孩子们兴高彩烈地和父亲进了屋,笑声仍不绝于耳地传来。

 喜儿脸上绽出甜美的笑容,快地看着和乐融融的这一家人。

 他们和琬玉姐姐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那么,四少爷呢?她心一沉,忙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退到了凉亭外边,似乎是刻意站在不让薛老爷看到他的地方,一双眼眸显得空,只是痴望着那间充满笑声的大屋子。

 喜儿心头一拧,轻轻走向前,柔声道:“阿照,我们回去吧。”

 江照影吃力地转过视线,低下了头,这才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是,小姐。”

 鹅似的细雪缓缓飘落,一片片、一团团,很快地,天地之间一片白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

 冬日午后,阳光和暖,洁白的霜雪覆在屋瓦上,晶莹明亮,温润如玉。

 今天是元宵,连下多的大雪停了,天地一片清朗。

 墙外,大街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墙内,喜儿站在仓库门外,轻咬下,忧心忡忡地望着江照影忙碌的身形。

 她不知道他“忙”多久了,只见他扛起一袋袋重达百斤的芝麻,从这边搬到那边,翻个面,照样一层层地堆迭了起来,几乎将整座仓库的数百个布袋全部移了位。

 汗涔涔,雨水般地滑落他的上半身,那肌偾张纠结的膛和手臂让麻布袋反复磨擦着,早已渗出了丝丝血痕,但他仍是毫无知觉似地扛起一个布袋,又往伤痕了下去。

 “阿照,你在做什么啊?”喜儿心一紧,赶忙跑进去唤他。

 “小姐…”江照影放下布袋,直起了身子,望着地面,声音淡漠得像是寒霜。“我怕这些芝麻放大半个月了,会受,所以翻面摆着。”

 “你想得很周到。”喜儿出微笑。“不过,我应该跟你说过了,这仓库通风干燥,芝麻放上三个月也不会受。”

 江照影没有说话,头脸的汗水缓缓淌下他深锁的眉头。

 “快将汗水擦了,小梨正在煮元宵,过去吃吧。”

 “我还是把这边的布袋放好。”江照影说着又弯下身子。

 “阿照,停下。”

 那一声娇喝令他僵住了身子,他不再搬布袋,就低头看地面的青石砖,然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却透出他狂的心绪。

 喜儿静静地望着他,哪能不明白他没事找事做的原因啊!

 饼年了,伙计们都回家和家人团圆了,油坊向来要过完元宵才开工,因此外头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唯独油坊显得有些冷清。

 她和小梨倒是不寂寞,即使油坊不开门营业,拜年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不仅是往来的客,还有住在城里的伙计带着儿前来拜年,这让她和小梨成天忙着招呼、做糕饼、逗小孩就忙翻了。

 唯独他,总是待在空的房里,不然就是闷头在院子扫积雪,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去厨房盛一碗饭菜,然后又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独自过年有多久了?

 喜儿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自从带他见了孩子后,她总是扪心自问:她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对他好?还是让他更失意?

 她夜夜辗转反侧,想了又想,仍是没有答案。

 但她始终明白一件事,那也是她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心愿。

 那就是祝愿四少爷欢迎快喜、无忧无虑。

 “阿照,瞧你这么不小心。”她深深了一口气,拿出洁白的帕子,轻轻地往他膛的血痕拭去,轻叹了一声“唉,我待会儿拿葯膏帮你抹抹,可别发炎了。”

 “小姐,不用了。”江照影缩回身子,口气还是淡漠而平板。“这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在这么近的贴身接触里,喜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他身上一道又一道愈合的淡白伤疤,错综复杂得令她心惊。

 那是他过去八年颠沛流离的烙印…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娇贵公子,又受过了多少苦难?

 “你为什么跟你爹去了边关?”她哽咽了。

 江照影一愣,静默片刻,这才道:“他是我的亲爹。”

 一句话道尽那份割舍不掉的亲情,喜儿心有所感,眨眨泪的眼睫,手里仍拿着帕子为他拭去膛的汗水,抬起头,绽开柔美的笑容。

 “嗯,将汗擦了,快些穿上衫子,免得着凉。”

 吹气如兰。江照影僵着身子退后一步,屏住气息,将目光挪到旁边堆迭如山的布袋上。

 “那你自己擦吧。”喜儿笑着递出帕子。

 “小姐…”他反倒握紧了拳头。

 他不是没看到她那带泪的温柔笑靥,也不是没感受到她那轻柔按在他膛的温热小手,更不是没听到她一句又一句温婉柔情的关心…可是,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季节里,他明明都已经蜷缩进他最深的冰里了,为何这个不知世间疾苦的小姐还是硬要拉他出来呢?

 甭寂惯了的他不需要温情,一点也不需要。

 “阿照,衣服穿了。”喜儿又去拿他搁在地上的衣服。

 “小姐,我要辞工。”他接过衣服,也不管汗水尚未擦干,就直接套了上去。

 “什么?”喜儿以为她听错了,惊讶地瞠大一双水眸。

 “我马上就走。”他说着就踏出脚步。

 “等等,你去哪里?”她及时拉住他的袖子。

 “哪里都可以去。”他没有回头,仍是淡淡地道:“多谢小姐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等一下!”那冰冷的语气让她整个心都寒了,急急地道:“你的孩子在这里,你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呀!”

 “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江照影陡然回身,那对始终幽黯的瞳眸燃上了一把烈火,声音也提高了。“他们是薛大人的孩子!”

 喜儿被他昂的怒声给吓了一跳,这几个月来,他永远是那么安静,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哑巴,或是没有丝毫喜怒哀乐…

 怎会没有情绪呢?是他藏住了,藏得极深、极密,以至于无处宣,只好将麻布袋搬来搬去,这才能让汗水出他臆中所有的孤独、寂寞、失意、痛苦、无奈、忧伤…

 他还想压抑到什么时候?喜儿心头酸涩,眼眶也红了。

 “怯邬和珣儿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她感觉到他身体的挪动,慌忙用两只手掌握住了他的右手腕,紧紧拉住不让他走。“所以琬玉姐姐才会让你见他们的呀!她早就原谅你了!”

 “都是别人的子、孩子了,见了有什么用?!”他怒吼道。

 “至少你达成心愿了,知道他们平安幸福,你不用再挂心,不是吗?”

 “那又如何?”他紧皱一双剑眉。“他们过得很好,我从来没照顾过他们,根本不配去挂心他们,最好是永远躲起来,就当作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免得他们觉得我丢脸!”

 “你正正当当作人,哪里让他们丢脸了?”

 “江家犯了滔天大罪,我早就该死了!”

 喜儿直视着他,语气更急切了“江家的事,我也很难过,可你又没犯罪,为什么不能重新振作,好好为自己活下去?否则你想自暴自弃,作一个连自己都丢脸的人,可以呀!我油坊甚至也不要你这样的伙计!你要走,随时来跟我领工钱,随时都可以走!”

 她一口气说完,便放开了他,激动的泪水随之滚落而下。

 江照影却是踏不出脚步,一颗心竟让那盈盈泪眸给揪住了。

 多年来,他活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最早,他在京城为父兄奔走罪,卑躬屈膝,受尽屈辱;然后,在放的外,为了不让年迈病弱的父亲吃苦,他毅然担下了苦重摇役,搬砖挑瓦,任人驱使;接下来,千里迢迢的归乡路上,几度病倒,为了吃上一口饭,不得不卑乞讨…

 就在这种不被当作人看的日子里,又有谁会为他流泪?又有谁会为他完成心愿?

 他是让关心他的小姐生气了,他甚至更气愤没有勇气抬头活下去的自己!

 他颤抖地抚着方才被紧抓住的手腕,没错,这里留有她的温柔。

 “小姐,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些事,我微不足道…”

 “你没有微不足道。”喜儿见他不走了,忙以袖子擦了擦泪,很认真望定了他,道:“你是四少爷。”

 “没有四少爷了,小姐,请你不要再如此称呼。”他黯然地道。

 “在我的心目中,四少爷就是四少爷。”喜儿仍然坚定地回答,泪水洗过的眼眸更见清亮。“也许你忘了,当年我还是个孤儿,是你的帮忙,让我有机会成了我爹娘的女儿,这份恩情,喜儿永远记得。”

 “有…有这回事?”江照影感到惊讶。

 “你果然忘了,你可以去问长寿哥,不过他大概也忘了。”

 “就算有,也只是我的无心之举,请小姐莫再记挂。”

 “你的无心之举,却让一个小娃娃有缘成了程家的女儿。后来我长大了,常常在想,缘分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妙的东西啊!”她的眸光熠熠生辉,像一条温柔的水,闪动芒,在彼此四目相对中,江照影那紧绷的脸孔线条仿佛被融化似地,由愤慨、沮丧逐渐变得和缓、沉静,一直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喜儿知道他不会再去搬布袋了,也就开心地继续说道:“就像我同我的亲爹亲娘,他们不知哪儿去了,我们无缘,我有时候想到会伤心;可另一方面说来,原来呀,我的爹娘缘分在程家这儿,我能孝顺爹娘,让他们疼着,这不只是缘分,更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越讲越兴奋,一张白脸蛋溢出红晕,更显娇俏。

 天光渐暗,冷风不时从半开的仓库门口钻了进来,但她那清朗的笑靥仿如丽,温馨暖和,驱走了所有的冰寒与痛苦。

 江照影细细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晦暗不明的地方开始拨云见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有缘和琬玉成为夫,却又无缘白头到老;原来琬玉的缘分不在他,而在敦厚深情的薛齐,上天注定她要先经了他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这才能觅得真正的良缘。

 至于他和一双儿女的父子情缘,有也罢,没有也罢,孩子们已有一个好父亲疼爱,更不因江家败亡而流离失所,这就是他们莫大的福分啊。

 而他这个无缘的丈夫、父亲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他们!

 心情仍感到苦涩,但他真的懂了。

 “小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喜儿不解地望着他,她话还没说完啊。

 “谢谢小姐。”

 “咦?谢什么?”喜儿长长的羽睫眨了眨,本以为天色已暗,视线不清,待往他脸上仔细瞧去,这才惊奇地道:“阿照,你会笑?”

 “小姐,我没有笑。”江照影是觉得眉头松开了,却不认为自己会笑,多年前,他早就不知笑容为何物。

 喜儿还是很惊喜地看着这张严肃的好看脸孔,还有那抿直了嘴,却又挂在嘴角、几不可辨、微微向上扬起的轻淡笑意。

 “好吧,没笑就没笑。”那过度正经的模样倒令她想笑了。“哎呀,天都黑了,本来是喊你去吃元宵的。”

 “元宵早让长寿哥的孩子吃了。”门口传来吃吃笑声,出了小梨一张笑脸,她指了指跟在身边的长寿,又朝喜儿问道:“小姐,真的吗?阿照真的是江四少爷?”

 “嘘。”喜儿笑着拿指头比在边,回头望向江照影,轻声道:“别嚷嚷,阿照不喜欢让人知道的。”

 “太好了,长寿哥!”小梨却是兴奋向长寿道:“既然你跟阿照这么,以后我和小姐上布庄买布,你可得算便宜些。”

 “要我送两位小姐都行!”长寿义无反顾地用力点头,随即有点难为情地望向江照影“少爷,你不让我来看你,可是,呃,我想…这个年都快过完了,还是趁空带着老婆和孩子来跟你拜年…”

 “长寿,我也想上你家拜年,给孩子送个岁钱。”江照影说出了他想做却一直裹足不前的心愿。

 “呵!”长寿睁大眼,出了惊喜无比的表情,忙不迭地拉住他的四少爷,眼泪了出来。“少爷,我老婆和孩子在前头,我教他们过来跟你磕头!”

 “长寿,我们是兄弟。”江照影神色平和地道:“嫂子有孕在身,我跟你过去。”

 “呵呵,呜呜,少爷啊!”长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梨笑道:“小姐,我煮好晚饭了,还是长寿嫂帮忙的,大家一起吃,然后吃完去街上提花灯,这样好吗?”

 “当然好了。”喜儿也是满心快,笑靥如花。

 小梨挽住了她最亲爱的小姐,又笑嘻嘻地说:“长寿嫂教我煮很多适合大肚子的菜,嘿,以后等小姐大肚子了,我再来煮给小姐吃。”

 “你可不能放麻油喔。”喜儿笑道。

 “这我早就知道了,要等生下来了才能吃麻油。”小梨得意地左顾右盼,一张脸不经意地看向天空,大叫道:“哇!今晚的月亮好圆好大,真像长寿嫂的大肚子!”

 喜儿也仰头看去,东边天际正高挂着一颗浑圆莹亮的大月亮。

 果然是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啊!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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