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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国七年,岁末严冬,天上挂着不成形的云,地上散着不成堆的雪,四处苍茫一片,出冻人的寒意。

 但,珣美绝不为这令人丧气的酷白所败,她脑海中充满着各种鲜灿的色彩,嘴里轻念着百花历中的十二月:腊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青绽,山茶灼,雪花大出。

 多么美的景象呀!红的红,白的皎白,都带着人间最纯粹的完美,不为外界的浑浊所污染…这都是属于她内心的一切,人有想像力真好,仿佛守着一方净土,藉着永不止息的温暖,再苦再难的环境,都能够捱过去。

 她的眸子,带著作梦的神情,又朦胧又清亮,越过窗棂,越过枝桠,越过石墙上“仰德女子学堂”几个大字,极目天涯,与微弱的阳光相遇。忽然,她的视线又转回来,落在校园中,一个颀长的男人身影吸引住她。

 “啪!”老校工关上珣美身旁的窗子,继续往前走,在大火盆中添些柴炭。哦!又轮到需要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西画课了。

 教室的门打开,仿佛仪式一般,最先进来的是宋家辈份最高的叔公,他乃是颇负盛名的前清知府。第二位是前清秀才,为地方裁决执事。第三位是仰德女校的创办人宋世藩,也是三者之中,唯一不必拄拐杖的长者。

 接着是仰德的女校长吴蕴明,她三十来岁,一头齐耳短发,一身布旗袍,面孔十分严肃。

 他们四人各在靠墙近火盆的太师椅上坐定。现场十二位白短衫黑长裙的女学生,皆垂首敛目,屏气凝神。

 然后,那个身材颀长的男人走进来,他动作轻巧,却一步步和着珣美的心跳。

 他今天不再带雏菊、萝卜或白菜那些应时的蔬果,而是一颗大人头,高鼻深目加鬈发,白碜碜的,看起来有些恐怖。

 这玩意儿也在三位耆老中造成某种程度的惊吓,吴校长忙站起来说?“唐铭老师带的东西叫石膏模型,它是用来练习素描的,而素描是学习西画最基本的功夫。”吴校长说完,看着唐铭。

 他清清喉咙,接下去说:“事实上,模型不仅限于人头,还有其它器物。但是在西方的绘画史上“人”这个主题一直是最重要的一环。你们一定发现到,桌上的模型是属于西洋人面孔,因为西洋人的五官轮廓较深,正好拿来练习光的亮度与阴影。”

 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起来。他的眼睛除了看画纸外,就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仿佛他讲课的对象是那些老先生,而不是满堂十八、九岁的少女。

 珣美被迫呆若木,但她的边还是忍不住向两旁延展,因为这情景实在太荒唐可笑了。

 “画好人的五官是走入西画世界的第一步骤。”唐铭的手飞快下笔,嘴巴继续说:“因为这包含人体素描中各种的笔法及采光。在西洋人的观念里,山川景物、虫鱼花鸟固然可爱,但都不及人体的畅优美。像我们举手投足的姿态,走路时肩膀及大腿肌的线条,横卧的样子,都是可以入画的人体之美…”

 吴校长突然用力咳了一声,站起来说:“唐老师已经讲得够清楚了,我们现在开始动笔。”

 幸好吴校长实时打断唐铭的话,否则他左一句人体,右一句大腿,不但那几位老先生脸红得像关公,就连珣美也差点憋不住气爆笑出来。

 她紧绞着膝盖上的手帕,偷偷斜睨旁边的宋璇芝。这位小姐果然是名门闺秀,一脸的沉静理智,丝毫不受方才那一幕的影响。

 唉!她段珣美就学不来这中规中矩的模样。所谓的官宦世家,书香门第,还真是不同凡响。璇芝从小就被灌输一大堆老夫子之言,一套四书,一套五经,就如同经线和纬线,把一个姑娘家框在范围之内。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璇芝满口的礼义道德,竟还能正经得如此可爱,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若要相较,璇芝如太湖之水,平波浩渺;她则如钱塘之,澎湃汹涌。

 谁叫她要长在无家法又无家规的环境中呢?她自幼所见的,不外是强势者的跋扈嚣张,弱势者的卑懦弱,在酒熏臭里,暗藏着男盗女娼的嘴脸。

 她若不是心中澎湃汹涌,又如何度过这十九年的岁月呢?

 她其实是不会笑的人,满脑子愤世嫉俗,嘴巴学的是尖酸刻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唐铭就想笑,甚至把他放在自己的想像世界中,即使是无声地走着,也让她有一种忍俊不住的感觉。

 这应该不是芳心暗许,或者他是全校唯一年轻男老师的缘故吧!

 因为唐铭实在太呆板木讷了,每天就梳着一式头发,固定一身灰蓝陈旧的长袍,脸上表情一成不变,声音不死不活的,除了他教西画,除了他没有白发白鬓外,实在与那些冬烘先生无异。

 所以自三个月前他上的第一堂课开始,原有的轰动声势马上减弱一半,以后每况愈下,最后连爱吱吱喳喳的女学生都懒得谈论他时,就可以明白他这人乏善可陈到什么地步了。

 但徇美仍然维持“一见他就想笑”的情绪,一堂一堂课过去,这种可笑感,有愈加强烈的趋势。

 她把眼光由那丑得可以的石膏像,偷偷移到唐铭的脸上。他长得可算是一表人才,眼睛够深邃,鼻子够直,嘴够有型,身长玉立的,有几分风采;只可惜头发太硬,脸皮太僵,像戴着一副畏畏缩缩的面具,给人家一种不太有男子气魄的印象…珣美正想着,才发现自己拿笔画在纸上的,不是那位西洋老兄,而是唐铭的人头。

 她吓了一大跳,搞不清楚目己是哪一筋不对劲,她试着修改,又怕时间来不及。唉!

 避他的,反正她的技术并不好,他们大概也看不出来,在这节骨眼,只好将错就错了。

 而且,她私心以为,画唐铭比画假人头有意思多了!

 老校工摇着下课铜铃,珣美趁出她那与众不同的画作。

 下一节课也是男老师,但高龄己六十有余,所以不需要贞保卫队。太师椅被搬走,几位耆老及校长、唐铭,都鱼贯而出,和来时一样,都是好笑的仪式。

 一离开坐位,珣美又往窗口倚着,推开一点隙,让冰凉的风吹在她烫热的脸上。

 “你真的不怕冷呀?”璇芝走过来,伸手要关窗户,说:“小心又要挨骂了。”

 “你不觉得这儿的空气很糟吗?”珣美皱着鼻子说:“不但是这儿,还有富塘镇…不!应该是整个河间县府,整个中国,总叫人有不过气的感觉。”

 璇芝习惯了珣美的烈言辞,只笑笑说:“这儿的空气怎么不好?仰德女校已经是我们的通气孔了。”

 “怎么通法?”珣美说:“你瞧,你爹和叔公端坐着如护法金钢,唐老师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我看“西画”就要变成“死画”了。”

 “你不是常说,自由是存于心灵及意志之中吗?”璇芝仍神闲气定地说。

 “可惜这个世界,总是按照外在的形式来做事,把人都弄成了傀儡…”

 珣美正说着,旁边传来一位女同学培秋的声音:“我就说唐老师像结过婚的人嘛!

 结果刘大婶不信,连续向他提了两次亲,他都一口回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这不表示他在家乡有子吗?”

 “那可说不准呢!既然有子,为什么不大方地说清楚呢?”另一位女同学玉琴辩驳完,还转过头问璇芝:“你认为呢?”

 “我怎么会知道?”璇芝笑着回答。

 “你们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背后闲嗑着男老师成亲了没有,这又与你们何干?”

 珣美很不客气地说。

 “别说你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哟!”培秋说。

 “会有什么好奇心嘛!”珣美仍一本正经“像他那么死板又无趣的一个人,我才懒得花心思。他最多就是戏班里的丑角,叫人想发笑而已。”

 “丑角?还真亏你想得到!”玉琴笑出来说:“看来,天下之大,就没有你看得上眼的英雄好汉了!”

 “当然,英雄好汉我要自己当,我才不相信女会输给男。光说我们一个吴校长,就不知要愧煞多少虚有其表的七尺汉了。”珣美说得更起劲。

 “别和珣美辩了!她一心只想学吴校长,做个不为婚姻所困的女人。”璇芝在一旁说。

 “不要婚姻?那岂不是要到庙里当尼姑了?”培秋惊怪地说。

 “喂!你到仰德来念书是念假的吗?女人除了当男人的奴隶,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珣美想想又说:“不!甚至还能说,女人离了男人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炜铡?br>
 大伙正听得津津有味,老校工又来“啪”地一声关窗子。她们才发现教国学的任老先生,已危危颤颤地走到讲桌前,在石板上写下今的作文题目“论守道而勿失”旁边再加注一行字“由女四书中探经义。”

 珣美瞪直了眼。论守道,八成是论守妇道;而女诫、女论语、内训、女范捷录这四本书,她早就丢到脑后了。

 偏偏这堂课是富塘镇那些卫道之士要求的,连要抗议的权利都没有。珣美只有不甘心地磨着墨,手里毫笔一挥,写下的头两句,竟是革命女杰秋瑾的诗:淤泥有愿难填海,炼石无才莫补天。

 唉!她何时才能冲破家庭及社会的藩篱,做她理想中的自己呢?

 一阵寒风袭来,身旁的窗被吹开了一个小,恰好够她看见雪地里踽踽而行的唐铭。

 那飘飘的衣裙,颀长的身形,从远处望去,才些微透出俊逸的神釆。但只要想到他在课堂上的表情和姿态,珣美又要发笑;仔细寻思,这还真是相当怪异的乐趣呢!

 **

 珣美躲在藏书楼中翻着一本本老旧的籍册。这里是段家最僻静的一个角落,远离园内所有的勾心斗角及肮脏行径。

 二十年前,当段允昌用巨资买下这宅第时,也同时保留了藏书楼中的一切东西。他自己当然是不读书的,那些连烧灶都嫌的纸册,只成了他与地方土绅附庸风雅的一种工具而已。

 珣美在七岁时,因为一次捉藏的机会,发现了里面堆栈的书籍。她那读过诗文的母亲,便由墙上一幅字开始教起。那幅字联虽已蛀蚀,但她仍记得其中的几句:一书一世界,一字一如来,自在自在。

 据说在许久以前,楼外的扁额就写著“自在轩。”

 这确实是她在段家最愉快的地方,可以痹篇父亲和几位姨太太的鸦片烟,兄弟们的欺侮,姐妹们的嘲弄,以及那些奴婢的欺善怕恶。

 在成长的过程中,珣美一直都是孤立而特别的。孤立的是,她母亲如兰嫁入段家做二姨太后,就只有生下她个这女儿,特别的是,在段家一门的不学无术下,珣美偏喜欢念书,他们笑她是遗传到中过秀才,却潦倒一生的外公。

 在段家这种一三妾,三儿六女的大家族中,珣美应该会过得很凄惨的。但段允昌敬二老婆的学识,又爱珣美的聪慧,所以对她们这一房有某种程度上的宽容与放纵。

 比方说,如兰受不了妾间的倾轧,自愿入尼姑庵带发修行,这对段允昌而言,是很没面子的事,但他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又比如,他一直任着珣美读书,甚至还不顾众人反对,送她进仰德学堂,他所抱持的理由是…“富塘镇几个有名有姓的大户,都把他们的女儿送进去了,我能落人后吗?他们老说我是暴发户,是仗着几个臭钱的人,我就要让他们瞧瞧,我段某人养出的女儿,也不输给狗翰林的宋家!”

 这些话说得令人啼笑皆非,虽然显示段允昌对三女儿的偏爱,却也让珣美更了解她与家人之间巨大的鸿沟。

 捻亮油灯,她再继续翻阅吴校长借她的新青年杂志,其中正倡行“新文化”运动,支持民主与科学,反对旧有中国的黑暗,篇篇文章都是辛辣讽时,一针见血。而他们段

 家就是腐败中国的缩影,最需彻底改革的。

 突然,上楼的脚步声响起,珣美由里头说:“我不是告诉你,晚膳以前都不要来吵我吗?”

 “小姐,是老爷有请。”她的丫环小在门外说。

 珣美只有下楼来,沿着回廊走到前厅去。

 这一段路不算短,白雪丝丝飘在脸上,读了一下午的书,竟不知温度降了许多。

 段家大厅自是眩人眼目的金碧辉煌,那最高级的紫檀、楠木家具不用说,还有西方的大理石,混在一起摆设,在惊叹其奢华之际,还有不伦不类之感。

 她绕过镶着金银宝石的屏风,路地来到左翼的暖阁。一排嫣红的宫灯下是长长的,上面铺着黄锦缎被榻,中间搁着雕细琢的方形烟盘,各种细巧美丽的烟具、小茶壶、香烟缸、点心,分别散置着。

 段允昌和四姨太各躺一边云吐雾着,屋内的角落还有下人忙着烧烟膏,一片昏昏沉沉,写满醉生梦死。

 珣美走近一步,才看清楚她六岁的幼弟执青,正靠在四姨太的三寸金莲旁,拿着小烟杆儿当玩具般啃着。

 “天呀!他才几岁,你们就教他鸦片烟,这不是存心要毁掉他的一生吗?”

 珣美一个箭步向前,抢了弟弟手中的烟杆。

 没想到执青大哭起来,跳着要抢回他的东西。

 四姨太连忙坐直身体说:“咦?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爱叫他什么就什么,你管得着吗?”

 “执青有气的毛病,我们只是让他夜里睡得好而已。”段允昌动都不动一下,懒懒地说。

 珣美把烟杆藏在身后,就是不让执青拿到。这时候,执修走进来,用力抢过烟杆,交给了又哭又闹的弟弟。

 “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也要执青鸦片上瘾,成了没有用的废物吗?”

 珣美争不过兄长,气急地说。

 “你说这什么话?谁又是废物?”执修怒瞪着她说。

 “就是你!”珣美毫不畏惧地回答。

 执修一巴掌过来,珣美早就预料到,所以快速闪开。执修老羞成怒,拳脚的架式都出来了。

 “好了!”段允昌终于坐直身子,大咳一声说:“珣美都那么大了,你这做哥哥的还欺负她,这像什么话呢?赶明儿个给马家的化群知道了,你这大舅子可吃不完兜着走!”

 “谁又是马化群的大舅子?”珣美一听,脸色大变的说:“爹,我不是拒绝这门亲事了吗?我打死也不会嫁给马家的人!”

 “太慢啦!人家大聘小聘都送来了,爹早已点清收库,你是非嫁不可啰!”执修幸灾乐祸地说。

 “爹,您怎么可以让女儿嫁给这种人呢?马化群恶名昭彰,生活,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您这不是要葬送女儿的未来吗?”珣美急急地说。

 “你女孩子家懂什么?马家财大势大,嫁过去享受的是金山银山,我帮你攀到这门好亲事,你还敢在那儿疯言疯语?”段允昌皱着眉头说。

 “我就是不嫁!”珣美跺着脚说。

 “哟!她娘怪,生的女儿果然也怪!”四姨太斜躺着,故意说:“也不瞧瞧自己长了一双大脚,有人要就偷笑了,还赚东嫌西,真是不知好歹!”

 “你希罕,你去叫珊美、琪美嫁他好了!”珣美顶嘴,说出四姨太女儿的名字。

 “你瞧,这女孩子太没大没小了,都是被你宠坏的,这下子怎么管呢?”四姨太尖着嗓门说。

 “珣美,你知道界线的,有些事事不能太过份!”段允昌声音带着警告:“从小,因为你鬼灵怪的,我凡事都由着你。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得由父母来做主,我要你嫁给谁就是谁,不许你在那里胡闹!”

 “爹,您既然非要和马家结亲,珊美也可以呀!”珣美又加了一句:“我想四姨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珊美自然是比你懂规矩。”四姨娘不甘示弱地说:“可那个马化群有眼无珠,偏就只中意你,还不晓得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呢!”

 “珊美还是有希望的!”段允昌拍拍爱妾的腿说:“我打算把她嫁给化群的弟弟仕群,两家亲上加亲,财源滚滚呀!炳!炳!炳!”

 “爹,您是在卖女儿吗?”珣美的语气含着控诉。

 “够了!你讲话的态度像个做晚辈的吗?”段允昌忍住怒气,又说:“我今天叫你来,不是问你的意见。我是要告诉你,马家决定在农历年前把你娶过门,你自己要有个谱,顺便去知会你母亲一声。我说完了,你可以走啦!”

 珣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段允昌闭上双眼,由四姨太替他烧烟泡。的尾端,执青抱着小烟杆睡着,而执修老练地着烟,神魂早在九霄云外了。

 唉!这个家已无葯可救,难道她也要被拖下水吗?

 珣美又气又忧地走回自己的厢房,外头仍然飘着细细的雪花,但她心事重重,已不觉得寒冷。

 马化群是父亲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常在一起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珣美见过那人几次,一脸狡桧,眼神恶,在外是恶霸,对内是荒无道,听说他已纳了几名小妾,屋里的婢女看到他,都避如蛇蝎。

 马家比段家又更糟,千万嫁不得。即使是珊美骄纵无理,又常找她的碴,和她作对,她也不忍心这个妹妹落入马家两兄弟的手上。

 踱回房内,珣美的心又多了一份无奈与哀伤。环顾四周,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在这儿生活了十九载,是不是也沾染了一身的腐败呢?

 她的视线停留在书桌旁一盆白色的蔷薇花上。因为纸窗厚,炭火旺,蔷薇误以为是花季,开得灿烂,也发出阵阵的香味。

 “你好傻呀!开错时间,开错地方。你虽然洁净,但能逃得过污染吗?”她对着花喃喃说着。

 花只是无言。珣美自有记忆以来,这盆花就静静地存在着,她眼见母亲悉心照料,从不过问,直到母亲去尼姑庵的前一天,亲自把花带到她面前。再万般嘱咐说;“这盆花叫做月牙蔷薇,是你外公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我嫁入段家仅有的陪嫁。这些年来它是我精神的支柱,也使我能超脱事外,不与世同合污。殉美,我把它交给你,就是要时时提醒你,你有我韩家孤傲不屈、正直清白的血,无论环境如何艰险,你都要如月牙蔷薇一样,保持着纯洁与无瑕。”

 保持纯洁与无瑕?她要怎么做呢?或许她也该追随母亲,进尼姑庵吃斋念佛,以远离尘世的丑陋。但,这真是她想要的吗?

 不!这是一条最懦弱的路!她还年轻,也有许多梦想,盼望的是能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又岂能安于这孤寂的青灯古佛呢?

 她应该先问问母亲的意思。母亲一向是冷静有智能的,一定会想出办法来。

 **

 “宝云庵”位于富塘镇的西郊,因为有一大片沼泽及荒坟,人迹罕至,是避世修行的好地方。

 寒冬,草径积雪,树枝光凸,天惨淡澹的,不见一只飞鸟,让人有漫入荒烟,不知所终之感。

 每次来探望母亲,珣美都是坐马车来的。她往往在出了城门后,便打发车夫回去,自己亲尝在野地里驾车的滋味。

 马见到白墙,嘶鸣一声,脚步慢了下来。庵内的人早听见动静,在珣美还未到时,就打开了黑色大门。

 如兰在这里的地位是颇某特殊的,虽然她的一切衣食起居都与庵里的众尼相同,但因她是带着发修行,段家又是最大的供养户,所以她有自己独立的厢房和院落,人称“慧生居土。”

 事实上,很少人会把慧生居土与段家的二姨太联想在一起。镇里是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流言,但段允昌为了面子,不准家人透风声,因此如兰的出家就变成一则无法求证的传闻。

 在街巷谈论的人,以不信者居多,还常斩钉截铁地说:“段允昌是杀人放火起家的,他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珣美第一次感觉到身为段家人的悲哀,是在母亲坚持离开的时候。后来她进入仰德学堂,在同学的歧视和排斥中,更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苦。

 幸好她本身好胜好强,课业优秀,表现出类拔萃;在吴校长夸奖及璇芝视为至友的情况下,大家才慢慢接纳她,不再计较她的姓氏。

 但此刻,她们若知道她被许配给更作恶多端的马化群时,岂不是要跳离三尺之外,摆出极端不屑的表情呢?

 她愈想愈觉得前程暗淡,走进母亲的厢房里,脸上只有委屈可怜的模样。

 如兰恰好做完午课,正在纳几双布鞋,看见披着玄夹袄翻长斗篷的女儿时,出了开心的笑容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学校没上课吗?”

 “这两天是假。”珣美有气无力地说。

 如兰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异样,那美丽细致的脸蛋,没有往日爱娇的颜;那常散着光彩的眼眸,盛着忧愁,睫闪动时,还投下青青的阴影。

 “怎么啦?是不是又和你姨娘及妹妹们呕气了?”如兰一面暖女儿的手,一面请打杂小尼端一碗热的素果甜汤来。

 “她们呀!我早就懒得理了。”珣美皱眉说:“这回是爹。他要我在农历年前,嫁给那令人恶心的马化群!”

 “什么?”如兰的脸一下子凝重起来“怎么会呢?他明明答应我,不让马家兄弟动你半点念的。看来,他真是不足以信赖的人,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够牺牲。”

 “就是嘛!我早就告诉您,爹是不可能被感化的。您就狠心地把我丢在段家,整整有六年之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珣美埋怨地说。

 “再怎么说,你也是段家的女儿呀!而我这一走,是出尘世,又如何带着你呢?”

 如兰叹一口气:“这些年来,我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与其在段家诸妄堕恶中失,还不如到这里为你和你爹念佛祈福,消除罪孽。”

 “结果我们是愈陷愈深!珣美见母亲无奈的脸色,不忍地说:“其实我也不怪您,只是有时常想,您为什么不替我找个比较好的爹,不必家财万贯,只要能让我清清白白做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我就很足了。”

 “傻孩子,人世间充满着看不见的大轮回,姻缘的聚散与命定,又岂是你我所能掌握的?”如兰停了一会又说:“当年河南闹饥荒,你外公带着一家五口逃难到此,最后却死得只剩我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卖给段家,让韩家人有善终之地。嫁给你爹是彼此的孽,生下你是彼此的债,谁也逃不过,所以我叫“慧生”就是慧生而痴灭,方能止恶而种善。”

 这时,小尼端来了素果甜汤,如兰停止谈话,催珣美趁热快喝。

 “娘,您说了那么多命呀孽呀债呀的,还是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嘛!”珣美尝了一口

 汤说。

 如兰了几针鞋底,想了一想,才抬起头说:“我实在不希望走这一步,但跟你爹的时里,我已经习惯做最坏的打算。其实早在你十三岁,马家有意订亲时,我就预备著有这么一天。只是,珣美,你有足够的勇气来对抗这一切吗?”

 “娘,您这是什么意思呢?”珣美放下汤匙说。

 “就是逃,逃离段家,逃离富塘镇,永远不要回来。”如兰缓缓地说。

 “逃”也是珣美常留在脑?锏淖盅郏娴岢隼矗统闪撕芫亩堑囊患隆?br>
 她不说:“逃?但天下之大,我要逃到哪里去呢?”

 “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在尼庵思考的事。”如兰说:“天地广,可任你自由飞翔;

 但天地广,也蕴含着不可测的凶险。尤其你又是娇养的千金小姐,为娘的再怎么也是放心不下。”

 “娘…”珣美叫着。

 “金钱方面,我早就预备好了。”如兰打断她说:“还记得我交给你的那一盆月牙蔷薇吗?我在盆底藏了一些金银手饰,正好当成你离家的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

 是呀!她们没亲没戚的,出了富塘镇,什么人都没有。要逃家逃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母女两人,愁目对视。

 门“呀!”地一声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灰色尼姑袍的妇人。珣美定睛一看,竟是她许久不见的娘。

 “周妈,怎么会是你呢?你不是回乡下老家了吗?”珣美极惊喜地说。

 “我是回去了呀!可我大儿子和媳妇都不孝顺,拿了我的钱,又三天两头嫌我。我一气之下,干脆到庵里陪你娘带发修行过晚年,还省事许多!”周妈走近几步,仔细打量珣美,又说:“瞧,这女娃儿我才一年不见,就标致成这样,比一朵花还美哩!”

 “你呀!别又把她给夸坏了!”如兰在一旁说:“珣美皮得很,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

 “我才不要像女孩子呢!什么自由都没有!”珣美反驳说。

 “结果弄得你小脚也没有。”周妈拉起珣美的裙子瞧着说:“啧!啧!大脚板可真丑。当年你就是哭,哭完就踢人咬人,折腾得我们大人都受不了,才放开你的裹脚布。

 现在你可后悔了吧?”

 “我才不会后悔呢!”珣美突然想到说:“对了!阿标哥哥不是到上海了吗?他还好吧?”

 “很好!他在上海的码头找到一份工作,有吃有住,养活自己外,还有余钱寄给我。”周妈叹一口气:“说起来,我这老二是比较有出息,我一直想着将来靠他,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唉!”

 “都是那可恶的马家兄弟,竟要将人到骨分离才甘心!”珣美愤愤地说。

 一年多前,马家在镇北买了一块地,周家正好就卡在水源中间。马家谈也懒得谈,就用巧取豪夺的方式,强迫周家离开。阿标不吃那一套,差点被私刑打死,后来是如兰由庵里送出一笔钱,连夜助他逃往上海,才免去一场杀身之祸。

 “如今祸事是落到珣美头上了。”如兰忧心地说;“她爹已经把她许配给马化群,人家年底就要来亲了。”

 “什么?马化群那老魔头,千万不能嫁呀!”周妈惊恐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不能嫁。”珣美说:“但是我爹和大哥早就与他连成一气,根本不会顾到我的幸福和感受。”

 “我还正想着怎么将珣美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我多少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真有些束手无策。”如兰说着,眼睛突然亮起来:“对了!珣美可以到上海投靠阿标,不是吗?”

 “投靠阿标?”周妈带着几分迟疑说:“好是好,可我家阿标是个人,做的又是工,只怕不能照顾好珣美小姐,反而害她吃苦受罪。”

 “只要能逃离马化群的魔掌,什么苦什么罪,我都能吃的。”珣美很坚定的说。

 “这你就不必心了。”如兰对周嫂说:“我很信任阿标这个孩子,他一向待珣美像自己的妹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好了!现在有钱,也有地点了,我要什么时候动身呢?”珣美的情绪这才开朗了一些。

 “傻孩子,你以为这是去郊外赏花呀!哪能说走就走?”如兰指着门外说:“你自己瞧瞧,外头天寒地冻的,路途的崎呕难行,连男人都要退壁三舍,更别说你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家,我想了都害怕。”

 “娘,您要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撑下去的。”珣美热切地说。

 “你别忘了,后面还会有段马两家的追兵。你若被抓回去,就是为娘的,恐怕也很难救你了。”如兰依然犹豫“所以,珣美,你要考虑得非常周详。你此行所要的,除了大量的勇气外,还有过人的智能,才能够逢凶化吉,明白吗?”

 “娘,我完全明白。”珣美下定决心地说:“我宁可死,也不会让马化群碰我一手指头的!”

 “阿弥陀佛,别说死呀!”周妈念念有辞地说:“我马上寄封信到上海给阿标,要他好生照顾珣美小姐,若有一点闪失,我绝不饶他。”

 “周妈别急,这件事暂且不要漏出去。”如兰又对女儿说:“珣美,你同学那儿也要守口如瓶,连最要好的宋家小姐都不能说,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娘。”珣美乖顺地点点头。

 笑容终于又回到珣美的脸上。其实她一点都不怕飘困顿的苦,她只想着,存在于她梦幻中的广大世界,有晴朗天空的,有无垠大地的,终于要到她的生命里来了!  M.iG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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