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
10月10那天，恽毓鼎访友，收信，晚上赴一个饭局。在饭局上他听说七天前四川的嘉定府、雅州府相继失守。恽毓鼎很相信谶讳之学，他觉得今午前“无云而雷，兵象也”，只不过，他以为这天象应在保路运动正如火如荼的四川。

　恽毓鼎对于朝廷处置四川事变的举措一直颇为不满，9月18，他在记里数落朝廷张皇失措的表现：“已命端方，复起岑煊；又寄谕滇督李经羲援川，李以不能离滇辞；旋又寄谕陕抚钱能训援川，钱以栈道不便行军辞；又谕粤督张鸣岐分兵援川，张以粤方棘辞。”朝廷把能调的人都调了个遍，还是找不到稳妥的解决方案，恽毓鼎认为是“阁臣不明地势，不达军情，故疆臣多不受命”

　吴宓已经融入了清华的“洋学堂”气氛之中。他参加了英文演说会，10月10这天正好有活动，他讲的题目是“How to Make Our Future Life”（如何创造我们未来之生活），会后投票，吴宓竟以十一票居首，少年心，不免得意。

　郑孝胥从湖南布政使任上，被湖广总督瑞澂派入京师参与厘定省制行政，已经有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中，一路向西的钦差大臣端方，不断直接或通过盛宣怀向郑孝胥致意，希望他能入蜀帮助平靖川事，一会儿说“艰难险阻，谅所不辞。缓急扶持，情乃见”，一会说“在宜昌专候”郑孝胥颇有些不胜其烦，有几封端方来电，干脆不译，他是决不肯去蹚四川这道浑水的。

　10月10，郑孝胥去前门西站送他的随员李宣龚回湖北。之后仍是一连串的访友。最近上海各报对郑孝胥意见很大，不断攻击他为政府收买，从立宪派变成清廷的能吏，而上海那边的商务印书馆、大豆公司也牵扯着他的精力。

　此次入京参与讨论的政制大纲，进展颇为缓慢，但主旨很明显：分权。各省督抚由内阁任命，督抚对内阁负责，督抚拥有对地方官吏的任命、监督权力，可以节制巡防队，而且兼理司法行政。裁汰冗员，道这一级官制基本取消。关、盐、粮、河这些独立的官制系统，不得兼管地方行政。

　最早知晓武昌事变的，当然还是离权力核心最近的郑孝胥。10月11，他就从不同的渠道闻知武昌起事的消息。要知道湖北湖南同气连枝，他身为湖南布政使，家眷还留在长沙，武昌一，难保不波及湖南，郑孝胥的心情可想而知。

　12中午，盛宣怀电邀郑孝胥到度支部大臣载泽府第吃饭。载泽表示，盛宣怀今早已入宫应对，明早自己也要被“叫起”，希望郑孝胥能帮他参酌应对之策。郑孝胥提了四点：一、以兵舰速攻武昌；二，保护京汉铁路；三，前敌权宜归一；四，河南速饬戒严，更请暂缓秋。

　13，郑孝胥登门求见盛宣怀，府里说盛大人一早入宫，还未出来。郑孝胥在盛府等到中午，仍未等到，只好出门找别人打听消息。外间纷纷传言“长沙有变”，有人还说得绘声绘：同事里有湖南人，已得到家里电报，说省城被革命攻陷，家里人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说的人多了，郑孝胥“虽不遽信，亦颇震动”这一天，还有人传说南京两江总督衙门被焚，芜湖也发生事变，等等。

　郑孝胥跑到前门西站，大概想从来往旅客那里打听一些消息。不料车站寂无一人，只有二十余辆军用专列开拔。另外，就是两队卫军开入正门。夜里连月都没了，北京气氛一变为肃杀惊怖。加上前几天天气骤凉，棉袍也穿得住了，人心也和天气一样冰凉。

　好在夜里得到长沙来电，称湖南尚算平靖。湖南巡抚余诚格也有电报来，表示已派遣防营往武昌，防止革入湘。告诉郑孝胥这件事的，是外务部副大臣曹汝霖。

　恽毓鼎10月11午后赴天津办事。晚上住进旅馆后看报纸，还只知道四川叙州府（乐山）失守的消息。他内心替朝廷着急：川事糜烂至此，为什么还不肯罢斥赵尔丰？难道四川就不要了么？想起在火车上看见“月出时其如血”，益发觉得那是刀兵之象。

　第二天早起，接到儿子快信，才知道这刀兵之象应在武昌。而且旨意已下，命陆军大臣荫昌督军赴援。他儿子宝惠正是在荫昌手下当差，少不得随同出征。这一下，武昌事变也就与恽毓鼎发生了密切的联系。

　13，恽毓鼎回到北京，见到即将出征的儿子宝惠，“意气甚壮，心为宽慰”从宝惠那里他听到更多的武昌消息：汉失守，铁厂、炮厂都已落入革命手中。在恽毓鼎看来，最可恨的无疑是湖广总督瑞澂，听说他半个月前就已经将眷属全部送回京师，还运载了多年受贿所得，分明已经打算好了要逃离武昌这个是非之地。八月十三（10月4）听说有革起事的消息，立刻把铺盖搬到楚豫号兵轮上，白天在总督署办公，晚上住在兵轮上。10月10一听到炮声，瑞澂立即逃上楚豫号，属员们自然作鸟兽散，让革命毫不费事就占领了武昌。恽毓鼎恨恨地写道：“三百年来弃城逃走之速，瑞澂首屈一指矣。”

　吴宓10月12晚上看报才知道武昌事变。前两天他一直在抱怨清华学堂选拔留美学生不公，选择班长舍长不公，管理学生亦不公，这时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了清华园外的中国：“事方炽，正未有已，吾不知中国前途如何？果于何时灭亡也！吾辈又将如之何而可乎？”

　13，报纸腾传郑州北黄河铁桥已被割断，郑孝胥去火车站，发现车票确实只卖到黄河以北，而且南北通信已断。

　14，北京的大恐慌终于爆发了。政府下令各报，止刊载各省事，这反而为谣言拓展了无限的空间。远在清华园的吴宓，都能感受到“警报纷纭，一数起，闻之殊令人惊惶异常”，谣传长沙、广州、南京均已失陷，四川氛愈炽，连江西、安徽也不安靖。清华学堂原拟本月二十五（8月16）举行秋季开校仪式，如今学部通知延期，可见情势紧急。

　恐慌其实是从官场开始的，官吏们的信息渠道最多，谣言也传得最多。京师的管理者也变得张皇失措，如外城突然勒令所有戏园子停止唱戏，并让巡警在各路口稽查行人，一副革命已大举入京的征象。大批京官携亲带眷，涌往前门车站，想逃往天津租界，邮传部为防止出事，声称要停开京津火车，这一来恐慌更甚。逃不走的市民，则围堵大清银行与各银号，挤兑现银，银行银号经受不起，只得关门。银行关门，引发恶循环，所有商铺拒收银行钞票，只收现银。接着便是米价飞涨，恽毓鼎称，每石银要卖十二两（郑孝胥记载是二十元，即十六两）。幸好新政办巡警还算得力，不然庚子年的惨象又将重现北京。

　吴宓听人说，这次的银行挤兑风是政府诸大老挑起的，总理大臣庆王奕劻率先向大清银行提取金币三十万两，转存入外国银行，大小官员纷纷效尤，才导致没有任何真实威胁的情形下，市面大。

　郑孝胥身边的同乡好友，如林琴南，也都在忙着送眷属去天津租界避祸，郑孝胥的家眷在湖南，倒省了这份心。15一早就被盛宣怀叫去，要他拟一个电报给湖北，悬赏十万元，希望能收买已反正的四十一标，并要求保全兵工厂与铁厂。盛宣怀还告诉郑孝胥：不管鄂事如何，这次不会再放你回湖南了。从盛府回来，郑孝胥拟了一个条陈，希望朝廷明发上谕：赦从匪之学生、兵士及许匪首以悔罪自投，俟其抗拒乃击之。权力中枢希望湖北之早平息，不要引致各省的连锁反应。

　陆陆续续有人从武汉归来，但传说的消息很不一致。吴宓听到的说法是“革此次极为文明、极守秩序，商民人等毫未受及扰害”，而恽毓鼎则亲耳听闻，革照会各国领事，请守中立，并请过江到武昌晤商。只有美国领事因为省城教堂、侨民众多，过江去查看，“匪排队鼓乐入，美领睹死尸遍街巷（皆旗兵之被杀者），怫然曰：‘公辈自命文明，乃残杀无辜若此，岂文明举动乎？’”于是认定革为“草寇”恽毓鼎无疑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说法，自洪杨之变以来，叛者每因得不到洋人的支持而失败，清廷当然希望此次亦能如此。加上10月19，听说清军前队马继增、王占元部在刘家庙击败革，黎元洪、汤化龙均已遁逃，恽毓鼎不免推测革“大约溃散在即矣”

　郑孝胥当然不想回湖南，但又牵挂家眷安危。10月19，清军小胜，20，郑孝胥便收到内阁片一件，其文曰“湖南布政使郑孝胥即请训，迅速回任。钦此。此，八月二十九。”公文随便写在一张白竹纸上，相当草率，但这毕竟是公文。郑孝胥不敢不从，当即往琉璃厂花八钱银子买了一挂朝珠，备请训之用。

　10月21，郑孝胥连续拜访朝中显贵，也许是想就鄂事商讨一二对策，并取得王公大臣们的支持，毕竟他马上就要面对湖北。谁知访盛宣怀，不在，拜谒庆王，称病请回，再去找内阁协理大臣那桐，那桐根本不见。最后终于见到了另一位协理大臣徐世昌，谈了良久。

　10月23，郑孝胥请训，召见。这都是过场，这见到了庆王，也没什么话，只说自己带病坚持办公，最后去辞别盛宣怀。这位不可一世的重臣也“意绪颇仓皇”，他告诉郑孝胥，长沙消息很不好，连电报局都已被占据。

　10月25下午四点，郑孝胥登上开往天津的火车。晚上登上了赴上海的轮船。他在旅途上盘算万端，仍然认为中国今是改革行政之时代，清廷未到覆灭之时。如今朝廷谕袁世凯总督湖广，“袁果有才破革、定事，入为总理，则可立开国会、定皇室、限制内阁责任，立宪之制度成矣。使革得志，推倒满洲，亦未必能强中国；何则？扰易而整理难，且政未成，民心无主故也”郑孝胥认为到那一步，获渔人之利者将是日本，但日本国力还不足以并中国，则中国必将瓜分豆剖，为列强分据，列强再以华人攻华人，举国糜烂，“我则为清国遗老以没世矣”

　念及此，郑孝胥不哀叹：“官，吾毒也；不受官，定得中毒！不得已而受官，如食漏脯、饮鸩酒，饥渴未止，而毒已作。”他有些后悔接受湖南布政使的任命，弄得现在与所爱者天各一方，音讯断绝，无由拯救。轮船停在烟台，悲痛伤心之下，他笔端变得凄厉：“魄之将狂，魂来救之；魂魄俱狂，孰能救之？又举远镜，见玉皇顶峰峦千迭，皆积恨耳。”

　29，船抵上海。上海的消息比北京还是灵通得多，郑孝胥这才知道，离京前的22，湖南已由谘议局宣布独立，他肯定是去不了长沙了。补看这几天的《申报》才知道，他从天津出发的26，资政院正式弹劾盛宣怀，清廷将盛宣怀革职永不叙用。想起辞行时盛宫保的神色，郑孝胥的心情可想而知。

　吴宓有着另外的担忧。清华园如今每天都有二三十人离校，吴宓寝室六人中已经走了一个，自修室里无人学习功课，都聚成一堆一堆地讨论何时避逃，避往何地。吴宓和他的同学们，最担心的是：（一）北京一，必然而盗贼蜂起，土匪到处，清华园孤悬城外，危险程度可以想象；（二）海淀是满旗聚居地，清华园周围住的都是满人，如果全国起了满汉仇杀，他们肯定会对清华学生下手。传说前几卫军中已经有人倡议，要杀尽北京城内外的汉人，从没有辫子的学生下手。这个倡议虽说被带兵官阻止，但随着南方的革命消息不断传来，难保不会变为现实。（三）政府混乱，经费缺乏，就算没有外忧，清华的食物供应也成问题。

　针对这些忧患，有人提出，应该由学校管理者主持“公同防御之法”：要求诸生公约不得离校，每人发一枝，练习军事，厚储粮米。一旦事变，全校有五百余男学生，抵御土匪绰绰有余。

　这个提议颇有群众叫好，但马上有人气：管理人肯发给学生？做梦吧！而且学生已经逃掉不少了，每天还在往外逃，如何说服他们，及他们的父母？还有，这几天，城内不断派出侦探进校，调查学生里有没有革命的迹象，清华园的校警都是满人，一旦学生人手一，难道不会被指为谋逆？

　说来说去，只有逃了。家在北京、直隶的同学好办，最惨的是来自湖北、四川的学生，家乡正在扰，北京也不太平，简直无处可去。

　吴宓的同乡都在商议如何从京师去正定府，再从那儿搭正太铁路往太原，转道回陕。吴宓跟他们不同，他父亲在上海经商，自然是奔赴天津，从天津搭海船去上海为宜，可是这条线路是逃难热线，无数达官贵人官亲吏眷都挤在这条道上，火车挤得不行，船价涨了数倍，哪里去筹措这笔盘川？

　吴宓坐困愁城，想起以前读历史与诸小说，“至末世离之际，戎马倥偬、颠沛，则谓人之生彼时者，不知其心境如何”？现在虽然尚未身经大，但恐慌的滋味已经体验，中国还不知会到何时，到何种地步，将来自己也会身受其害吧？ 　m.IgEXs.ＣOM